地方官扶着官帽,急匆匆跑出来迎接容倦。
他满脑子都是待会儿要说些什么恭维话,就在他快要跑到的时候,县令脚步忽然慢了片刻。
没过多久,瘫坐在路边的百姓也后知后觉地抬起头。
天空中,不知从哪里而起的虹光径直横跨南北,最后高高掠过城门,犹如一道耀眼的七彩桥横陈列在天际。
雪后初晴,冬日里十分罕见的彩虹更加通透澄净。
这道虹光不知为何比正常弧度偏低,仿佛触手可及。
有人忍不住站起身来,人群中,终于有了些说话的声音。
蜿蜒而下的光亮,色彩饱和出了另一种生命力。
一个接着一个,越来越多的人抬起头,躲在墙缝里的孩子开始小心翼翼走出,士兵紧握兵器的手终于松动了片刻。
没有什么慷慨激昂的演讲,没有官员的许诺,更没有什么立威。仅仅是一道彩虹,竟然开始驱散一张张面孔上的阴霾,百姓在这份虚幻的色彩中,逐渐看到了新的希望。
不知谁说了句:“是瑞兆。”
“彩虹!冬天的彩虹!”
原本绝望的面孔全都仰望同一处,这道彩虹就像是老天的预兆,告诉他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至少此刻的人们是这么认为。
连驻军都短暂忘了此行的目的。
礐渊子目中出现一丝明显的诧异,看向马车方向,是意外还是……这彩虹出现的时机未免太奇怪了。
无人注意的地方,半空中多出一抹白。
车帘扬起一角,系统软在容倦掌心,摊开不存在的四肢:【燃尽了。】
它去关机睡觉。
容倦侧脸朝外看去,城门内外多了些喧嚣。
哪里需要什么惩治立威,只要一点微渺的希望,就能让不少人暂时平复下来。
彩虹果然还是第一祥瑞战力,他捧着白团子,低头浅笑道:
“明天会是晴朗的一天。”
·
第二天是不是个好天气,容倦不知道。
一路过度劳累,系统又消耗了一些能量,关机中暂时无法分散疲惫带来的副作用,瞬间引起了发热。
好在容倦本来的身体,比之前强上不少,换作从前,估计现在话都说不出来。
屋内,容倦虚弱地躺在床榻上,在彻底病来如山倒前,他叫来山匪。
刀疤脸看着这位气息衰弱的年轻大官,皱了下眉。
换作常人在这种时刻锦衣玉食,暖炉香薰,他早就恨不得抽刀去砍。不过看着昨天还好端端下令,今天便像是要逝去的人,他反而说不出什么太过难听之语。
刀疤脸抱着刀冷冷站立在床边,思考如何确定对方是否知道美德之家。
“乌戎面积辽阔,交战时梁军常常迷路,”床上的人突然开口了,“若有一两个向导,大利于军队。”
审讯容恒燧时,容倦实践过让人先精神崩溃,再利用药物套话的法子。他长话短说了督办司的那些手段,什么站棺,水刑等等。
“我就是这么对付我哥的,咳咳,”容倦悉心教导:“很奏效,你,你学着点。”
“……”
精神萎靡到极致的人,轻柔说出比屋外碎雪还冷的话,刀疤脸有一瞬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容倦面色苍白:“你们不少兄弟死在乌戎人手中,想办法击溃乌戎军的精神,剩下的就都杀了吧。”
特殊灾难时期,地主家没有余粮。
刀疤脸环臂的动作微微一僵,每一句话都完全出乎意料。
半晌,他迟疑开口:“我只会杀人。”
偏科可不好。
“哎。”容倦轻轻发出一声叹息,用一种深沉又无力感的目光注视着刀疤脸。
刀疤脸:“……”
在这病秧子面前,他竟然像是个新兵蛋子。
“近几日你们去和禁军待在一起,其余人的话,不听,咳咳……不问,也不要管,其他的我已经安排好。”
“若到必要时,去找那个道士。”
如果刚刚是惊讶,现在就是有些不可思议了。
刀疤脸用古怪的目光看着容倦,忽然意识到,这个人病中竟然不忘安顿他们。
容倦稍一活动,指尖就有些发颤:“去把驻军领队给我叫过来。”
待彻底回过神,刀疤脸才发现自己已经下意识在执行对方的命令。
嗓子哑的快发不出声,领队来时,容倦懒得多言。
之前他便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记录在纸页上,包括进城后优先清理地面尸体,统一掩埋,将病患隔离安置。每个人做身份登记,后面发救济粮的时候会用到。
站在一边的山匪瞄到信件内容,沉默下来。
虽然这个人开口刑罚闭口杀人,好像连亲哥都不放过。
但他……似乎是个好官?
见容倦面无血色,驻军领队大骇:“大人连遗书都写好了?!”
难道变美的代价是死亡吗?
容倦现在困得不行,终于沾到了床褥,只想赶紧睡一觉。
驻军领队在他闭眼前,紧张道:“大人,那您的遗物怎么办?”
陛下特准可以征调部分地方军的诏令还在禁军手中。
容倦费劲撑开眼皮,哑着嗓子,留下今天最后一句话:“先让我的遗体安详一会儿。”
滚。
语毕,手一垂,人倒了过去。
驻军领队眼睛瞪圆了。
浑浑噩噩烧了两天一夜,大夫来过几次,容倦除了偶尔幽灵一样强行爬起来吃些东西,大部分时候,都是在睡眠中度过。
他记不清睡了多久,中途有一段时间外面似乎十分喧嚣,很久后才安静了下来。
好饿。
“海鲜粥,祥味斋的糕点,披萨要卷边加肠……”
【小容,你是我见过唯一一个生病报菜单的人。】
【别人都是要水喝。】
冷不丁被开机的系统吵到,容倦睫毛动了动,几下后终于睁开了眼。环境有些昏暗,烛灯有限的光芒正拖沓着一道影子。
容倦恍惚了一下,有些虚弱地开口:“谢晏昼?”
在他开口前,男人已经似是察觉地回过头来,甲胄残留着风雪的冷冽,在与容倦目光交汇时,紧绷的眉宇终于舒展。
四目相对,好半晌,谢晏昼的喉结有些艰难地动了下。
容倦看出他脸色不佳,哑着嗓子问:“平叛…不顺利么?”
谢晏昼摇头,迟疑了一下,终是开口道:
“我来时,被礐渊子拦在外面,他几次欲言又止,最后……他让我做好心理准备。”
容倦:“……”
谢晏昼压根不想回忆那一瞬间的感受,只觉得体内的力气如同一瞬间被抽空了。当他迫切要推门而入时,又被礐渊子拦下,一脸凝重不断提醒他要冷静。
礐渊子:“你不懂,他就像是投胎了一般。”
当谢晏昼终于迈着沉重的步入屋内,并没有什么奄奄一息的病躯,更没有转世投胎,只有脱胎换骨。
……床榻上,美不胜收。
尽管多次想要给容倦请夫子,但那一刹那谢晏昼能想到的词语只有这个,整个室内似乎都一起变得耀眼夺目。
然后他很想宰了给出错误提示的礐渊子。
行至榻前时,谢晏昼忽又停住,容倦不解地看向过去,却见谢晏昼动作利落地卸了甲。过重的血腥气停在数步之外,数日不见对方似乎变了很多,却好像没变。
知道他在顾虑血气味,容倦扯了下嘴角,轻声道:“水。”
不再迟疑,谢晏昼将护腕也卸下,快步走到旁边,替他端来了水。
床榻上的少年美到让人觉得不真实,这种不真实导致他仿佛随时会消失一般。
谢晏昼小心扶起容倦,手劲轻放。
轻薄的贴身棉绸没有盔甲的冷硬,容倦病了两日没什么力气,依靠着也不会硌。
他缓了缓,本想自己去拿杯子,谢晏昼已经喂到唇边。
真正的生命之源下,容倦像是河狸似的咕噜咕噜灌水,咳了几下。
“慢点。”背后宽厚的手掌轻轻帮他拍了拍。
容倦嗅到衣物下掩藏着细微的血腥味,与京城时不同,眼下谢晏昼身上有种说不出的锐利。
喝完了水,容倦的精神恢复了些,再开口时,嗓子也没有之前那般喑哑:“都结束了吗?”
“快了。”
定州最重要的几座城池已经尽数夺回,剩下的也就是这一两日的时间。谢晏昼故意绕后开了个口子,亲军正埋伏在那里,守株待兔等着那位定王之子。
一切安排妥当,未曾想到,先一步传来容倦病倒了的消息。
太多细节上的东西谢晏昼没有提,低头看着眼前人憔悴的眉眼,心脏像是被什么狠狠攒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