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腹低吼,石走雷奔。
在山神的怒吼声中,最先有了动作的,是周文昌。
他一马当先,率先甩脱所有人,向山脊高地直奔而去!
隐隐听到呼叫声的官兵们,此刻才如梦方醒。
他们又被周文昌骗了!
狗养的周文昌!
他竟是要他们所有人的命!
有些人血灌瞳仁,拔刀亮棒,想要追上去把周文昌碎尸万段,但见他直奔小连子山而去,似有取死之意,官兵们心中生畏,两股战战,不敢靠近。
很快,一个人丢下手中兵刃,尖叫着跑了:“山洪来了!跑啊!”
一人逃跑,就能带崩一群。
在巨大的恐慌下,官兵们成了溃兵,狂呼滥叫、哭爹喊娘,彼此推搡、践踏,如决堤的污流般疯狂溃退而去!
奔逃的周文昌强行压制住心中的恐慌。
他来不及去想山上怎么会有人,怎么会突然叫喊起来,他只是心无旁骛地顶着扑面而来的腥风,向上攀登。
过往种种,一幕幕掠过身边,他看也不看。
他只顾着看这条早为自己勘定了的生路。
古训有言,遇山洪吐石,疾走山脊,莫顾财物!
文焕还是太年轻,总想着在丹绥县城里把闻人约弄死。
闻人约只有死在这里,死在二次爆发的泥石流中,才是真正死得其所,死得其时。
即便底下的丘八不听话,起了反意,可只要把闻人约弄死,他有的是时间和手段,慢慢炮制他们,收拾残局。
周文昌一路不敢停歇,终于扑上了一块稳固的高地!
他依着一株粗壮的大树,软倒在地,双腿酥软难当,口中又腥又甜。
正当他一边竭力倒气,一边对着瓢泼的大雨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时,一个漂亮脑袋笑眯眯、慢悠悠地从他眼前的小矮坡边缘探了出来。
“啧。”
一声轻巧的、散漫的弹舌音,几乎将他的三魂六魄都吓跑了。
“周县令,挺能跑啊。”乐无涯微微歪头,欣赏着他满眼的恐惧,“多谢您带路哦。”
……
项知节一行人抵近小连子山时,已是天色如墨,雨如瀑下。
如风顶风冒雨,眯着眼睛往前看去,像是看到了什么,往前虚虚一指:“爷,您看,那里是不是个人?”
路边确实站着个人,还是个细瘦佝偻的老婆婆。
她打着把硕大无朋的纸伞,伞把足有她的手骨粗细。
她立在路边,似乎在等什么人。
孙阿婆的确在等乐无涯。
她年纪大了,觉浅,被这泼天的雨声吵得心烦意乱,实在睡不着,索性起了身。
孙阿婆心里总记挂着这头小崽,怕他又被什么人撵得像条丧家野狗似的,无处容身。
她想着,若他来了,好歹能引他回家避避这见鬼的大雨。
对于这帮不速之客,孙阿婆懒得搭理,索性装老眼昏花,瞧不见。
披着蓑衣的项知节下马走到她身边:“阿婆,您住在这附近吗?有地方避雨吗?”
孙阿婆拿出了一开始对付乐无涯的招数,装聋:“……啊?说啥?”
项知节将声音略略拔高:“夜深雨寒,莫要受了风寒,快些回家吧。”
“睡不着。”孙阿婆感受到了项知节的好意,终于生硬地回了一句,“人老了,没觉。”
项知节从腰间解下了一个香囊,温和道:“阿婆,我也有这个症候,这里面装了些助眠安神的药草,我闻着还算管用,您收着。”
孙阿婆见那香囊针脚细密,料子也金贵,立即推脱:“……不要,不要!你给我作甚?”
“您且拿着吧。”项知节柔和道,“我马上要见到想见的人,已经用不到它了。”
如风:“……”
他替项知节撑着伞,默默将脸扭向一边,狠狠翻了个白眼。
爷这相思病已是病入膏肓了,一想到要见那位,浪得连路边的老婆婆都不放过。
不知道是不是白眼翻得太狠,他甚至感觉有些头晕。
但很快,如风发觉,这不是自己的缘故。
这天与地,似乎是重重摇撼了一下。
孙阿婆惊呼一声,险些没能站稳。
如风立即扶住了她,骇然地看向震动传来的方向。
他嗫嚅着问:“……是小连山在震吗?”
孙阿婆枯瘦的手指攥紧了如风:“是!是!几天前就是这个震法!!!”
随行的周文焕脸色一白,脱口喊出:“我哥!——我哥和闻人宪台都在小连山!!”
项知节猛地转头,望向墨云翻涌、风雨如晦的小连山。
他心口的搏动渐渐急促起来。
每一次搏动,都像是锤子砸在生锈的铁砧上。
沉闷的回响,带着尖锐的锈腥味直冲喉头。
项知节低下头去,似是要寻觅何物,半晌后才想起,他要马缰。
掌心犹带着体温的香囊,随着他的动作,跌入了路边的泥潭之中,转瞬被大雨打湿,与泥污混作一色,不见了影踪。
第309章 斗法(四)
周文昌孤注一掷的反抗,再度引发了一场规模不小的泥石流。
项知节等人赶到山脚时,只见大片土方呈扇状崩泻,原本还有大半残余的小连山,此刻更是面目全非,碎石滚落声不绝于耳。
见此情形,周文焕双腿一软,跌坐下去,双手撑地,浑身战栗。
他膝行着往前爬了两步:“哥……大哥……”
他刚爬出两步,便被人拽着后领拉了起来。
动手的是如风,下令的是项知节。
“把周举人扶起来。”项知节声音不高,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凛冽,“把他看好了。”
如风早发觉此人一路皆是心神不宁,显然是心怀鬼胎,应了一声是,便见项知节脱下了外袍。
他吓了一跳:“爷,您干嘛去?”
项知节向废墟一样的小连子山走去:“救人。”
如风急道:“爷,这儿危险,谁知道会不会再崩一次?您别急,在这里暂歇……”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废墟之上,一只沾满污泥的手挣扎着伸了出来。
那人埋得尚浅,身上并无巨木重石压覆。
项知节伸手,牢牢攥住那只求生的手,头也不回地道:“这是命令。”
闻言,如风再无二话。
他一面死死钳住周文焕,一面厉声喝向那些呆若木鸡的衙役随从:“都听见没有?!救人!你、你、还有你们五个——立刻在那边歪脖子树附近划出警戒区!”他指向约两倍于受灾范围的区域,“拒马是现成的,若是不够,就分散摆放,隔段绑上绳子,务必划清界限!绝不能让百姓靠近!”
“都把招子和耳朵放亮堂了,但凡听到水流声,见到山体有新裂缝的,或是看树歪斜得厉害的,就赶紧离远着点儿!”
如风的碎嘴子放在这样的场景下,却当真是格外合适。
待他分派停当,项知节已经将那埋得稍浅的人从泥浆里刨了出来。
那人尚有意识,显然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连咳带喘,在劫后余生的恐惧中,几乎是本能地嘶喊起来:“救命!救命!周文昌要杀我们!”
周文焕猛然回神,气怒交加,恨不得把这人一脚踹回泥里去:“血口喷人!这分明是天灾,与周县令何干?!”
那官兵这才发现周文焕也在,一时脑子混沌,以为眼前这帮陌生人乃是周文焕的爪牙,自己是跌进了狼窝里去,吓得立刻噤声。
项知节替他抹去口鼻处的淤泥。
他必须让自己忙碌起来,才能暂时压下心头翻涌的剧痛与惊惧:“你莫慌张。上京来的闻人约,在哪里?”
这官兵觑着周文焕的脸色,小声地赔着软话,试图讨好周文焕,免得他一个暴躁,自己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小命就又丢了:“他上山去了……怕是,怕是性命不保,凶多吉少……”
项知节把他往旁边一扔。
坏消息,不爱听。
此人虽说捡回了一命,可全身擦伤严重,肩膀也脱臼了。
对于他连连的痛呼哀嚎,项知节仿佛没听到一般。
望着残破的小连子山,他用梦呓的调子轻声道:“在山上。那我去山上。”
如风想要说什么,话到嘴边,他狠狠咬了一口舌尖,硬是把那话和着血一起咽了下去。
“爷,你放心去便是,山下有我,万事小心!”
……
项知节穿行于泥泞的林间。
他将上衣撩起来,用嘴咬住,任由瓢泼大雨清洗自己的伤口。
他运气实在不佳,上山不久便滑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