甫一靠近,汪承、纪准便双双变了脸色。
尽管隔着雨幕,他们还是闻到了一股混合着土腥气的、浓烈的硝石味道!
洞内,这人奋力搬开伪装的乱石,露出了其下码放得整整齐齐、用苫布隔湿的火·药!
炸山时未用尽的火·药,全都埋在这里了。
亲随一边喘息着,一边打开了那口他背来的箱子。
里面赫然是一套完整的钢轮发火装置。
钢轮、燧石、引火·药,一应俱全。
他狠狠咽了一口唾沫,把这套装置熟练地拼凑完毕。
在他忙碌时,汪承似有所感,抬起头来,登时骇然。
洞穴上方的大石头边,不知何时竟站了个人。
天边一道闪电划过。
一霎之间,山河俱明,也映亮了裘斯年冷漠肃然的面庞。
他扒在岩壁边缘,自上而下地俯视着那人的一举一动,在察觉到汪承的视线后,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汪承很快反应过来,也将手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不要发声。
本来就不能说话的裘斯年:“……”
……大人身边的人,真是越来越讨厌了。
第308章 斗法(三)
裘斯年知道,自己此刻必得现身了。
纪准分量不够,而汪承是大人的人。
他这个长门卫副首领,应该前来亲眼见证这一罪行,事后好写折子,直达天听。
三方证词,彼此印证,环环相扣,方能坐实周文昌的罪名!
另一边,纪准虽是浑身湿透,热血却在胸中沸腾不休。
他意识到,自己抓到大鱼了!
被裘斯年特殊关照多时,整日里尽干些盯梢跟踪、鸡零狗碎的勾当,这长门卫做得简直是了无生趣。
纪准年轻,迫切地想要立功、挣钱、要好,然后给干爹修个漂亮气派的大墓!
此功若立,他能在王大人面前露个大脸了!
他兴奋得两眼雪亮,一把抓住汪承湿漉漉的袖口,小心翼翼地比口型:“咱们这就下去,抓他个现行?”
汪承咬牙,忍着头痛,飞速权衡
要是这人直接抱着火石钻进去,打算来个天地同寿玉石俱焚,汪承哪怕是为着自己的小命着想,也要立时杀进去把他拿下。
但他使用的点火装置是延时的。
显然,此人没打算悄无声息地牺牲自己,被炸死在这儿。
由此看来,抓活口的难度并不大。
关键在于,这火·药需不需要响。
一旦炸响,本就脆弱的山体有可能再度受损,再加上天降大雨,极有可能酿成又一场大祸。
大人说不准此时已经到了山下呢?
可一旦不炸,此人被抓后,大可以抵赖说这火·药只是暂存于此,他只是奉命前来巡查的。
无凭无据,怕是一举拿不下周文昌。
事不宜迟。
汪承几乎在一瞬间便拍下了板。
不可!
大人信任他,将挑拨离间的重担交托在他肩上,相应的,他也该信任大人才对。
让周文昌认罪的事,大可以让大人去办。
他不能置山下的人命于不顾!
念头方定,汪承正欲动作——
嚓!
一声刺耳的、火石摩擦的脆响,撕裂了雨幕。
……这人生怕自己反悔,又见燧石干燥,保存完好,便想着速战速决,急不可耐地启动了装置。
旋即,他手脚麻利地爬出洞来,甫一抬头,正和三张神态各异的脸对视了。
他吓得差点当场暴毙,呆愣片刻,大叫一声,撒腿正要狂奔,脚下一滑,噗的一声摔在了泥里,两颗牙应声而落。
他顾不得疼痛,连滚带爬地向前跑。
眼看此人已经点火成功,汪承立即有了决断。
“小纪!你去追他!交给你了!”
在升官发财和逃命的双重刺激下,纪准一跃而起,动如脱兔,直追而去!
汪承自知行动不便,跑得快些便要头晕,而纪准又实在不靠谱,于是,他将最危险的担子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一边奋力向那洞里爬去,一边朝裘斯年急喊:“兄台,速速示警叫人,山要塌了!”
裘斯年:“……”
他非但不走,反而纵身而下,一把抓住正艰难匍匐、试图靠近那嗤嗤作响的药捻的汪承后领,闷声发力,将他硬生生拖拽出来,随即闷不吭声地把他往肩上一扛,撒腿就跑!
裘斯年跟随大人日久,通晓火器原理,知道那装置一旦启动,是不能准确把握锤簧激起火花、点燃药线的时间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抢在预留的药线被击发点燃、彻底引·爆火·药之前,掐断药线。
即便如此,飞溅的火星也有可能触发爆·炸。
没有人比裘斯年站得更近,看得更清楚:为了将炸·药藏得更为隐秘,这洞穴异常狭窄,那随从窄肩细腰,还是要摇头摆尾一番,才好钻进去。
无论是汪承还是自己,都是天生的宽骨架、大个子,没办法在有装置阻路的情况下及时掐灭引线。
强闯进去,最大的可能,便是洞毁人亡。
裘斯年虽然统一地不喜欢着现在能光明正大站在乐无涯身边的人,可他最不愿见的,便是大人伤心。
汪承一进洞,也发现了情势不对,肩膀险些被岩石卡住,进退不得间,亏得裘斯年眼疾手快,将他从洞里拽了出来,否则他连掉头都难。
眼看爆炸已无法阻止,伏在裘斯年肩上的汪承索性放声嘶吼,声震山林:“快跑!山要炸了!”
裘斯年脚下生风,步态轻盈,扛着个男人,硬是跑出了虎豹奔袭速度。
身后,沉闷如雷的轰隆声骤然炸响!
大地宛如垂死的巨兽,抽搐、震动,发出了行将崩溃的低吼。
那仿佛是小连子山的山神,为这接二连三的袭扰和亵渎而暴怒。
汪承胸中狂跳不止:“兄台,多谢——”
裘斯年无法回应。
两个人的重量实在是不小,脚下的泥土眼看要垮塌,他猛地纵身一跃,单手铁钩似的攀住了一棵轰轰歪斜的粗壮老树,借力一荡,双脚落到了相对坚实的坡地,他毫不犹豫,继续向前奔逃。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风声呼啸中,汪承再问。
裘斯年腾不出手来给他写字,只好不答。
汪承的观察力极度敏锐,早留心到小纪在看到裘斯年现身时,面上那丝自然而然流露出的信任和依赖:“兄台和小纪相识吗?”
裘斯年:问问问,烦死了,显你有嘴。
他默不吭声地扛着汪承,三蹦两跳,竟来到了一处空旷的岩石上。
底下正是守矿官兵的集聚处,他们纷纷抬头望山,显然是听到了山上的异动和呼喝。
脚下细碎的石子弹动不止。
裘斯年抬手,一拍汪承的腰。
你不是爱说话吗!
快喊!
汪承不知他在内心对自己的评语,却迅速领会了他的意图,清一清喉咙,拼尽全身气力,吼道:“周文昌炸山了!他要杀你们所有人陪葬!快跑!!!”
大人派他来挑事,他不负使命,必得完成!
裘斯年的眼神随意往下一撩。
他是无所谓底下这些人命的。
自打他发现那些碎尸,又偷听到这些矿兵的对话后,他就确信,这里没有一个无辜之人,一个比一个该死。
狗咬狗被咬死,属于是死得其所。
然而,当视线掠过一处草棚时,他脸色大变,瞳孔骤缩。
大人?
大人怎的在下面?!
……
与此同时,山下官兵们也感受到了大地的莫名震颤。
这颤动,既熟悉,又恐怖。
当初,是他们袖手站在干岸上看着,眼睁睁地看着那三个村落被翻滚的泥龙掩埋吞噬,仅有的哀嚎和悲声,也被滔天浊浪掩埋殆尽。
如今,轮到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