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红妆:“你又是如何发现我是皇上的人呢?”
“我经常盯着老师,偶尔也能察知师娘行为古怪,每逢初一十五,您必会递请安折子入宫。哪怕是正统宗室,都不曾这样虔心请安。”
“我以孝道而名传天下,得皇上赐号‘孝淑’,事圣至孝,有何不可?”
项知节沉思半晌,似乎是在思索用什么样的言辞才不显得轻慢冒犯:“……然而父皇……嗯……”
戚红妆见他想得辛苦,便替他续上了那两个字:“不配。”
项知节低下头来,温驯道:“师娘说的是。”
戚红妆叹息一声,环顾了四周,道:“这样的事,单独找我说不好么?非要把贵妃娘娘拉进来作甚?”
项知节:“母亲是我的母亲,应该知道。她今年芳龄三十四岁,身子骨尚强健,若是年龄再大些,再听到这等消息,我担心她会承受不住。”
戚红妆:“……”你真孝顺啊。
待定下神来后,她问出了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你知道他身子很坏了吧。”
听她提起乐无涯,项知节面色微微凝住:“知道。”
“他受皇上忌惮深重,处处掣肘,步步陷足,你也知道的吧?”
“知道。”
“那你为何要我转告皇上,你对他有那等悖逆人伦之念?”
这回,项知节不语了。
他搭在膝上的双拳,在宽大袍袖中死死攥紧了。
“老师如今身心俱损,朝中风声渐紧,正如风中之烛,我年纪尚轻,扎根未稳,想要给老师一张保命符。除了我自己,我给不出旁的东西了。”
说着,项知节无比认真地把手搭在左胸:“师娘,诚恳道,若非如此,我是不想做小的。”
“……”
无语半晌,戚红妆说:“安知不是一道催命符?据我所知,皇上颇忌……不,是极憎同性之爱。四皇子喜好书画,不过是被人送了几个身材壮硕的年轻男子,用以描摹练习人像,皇上便特意把他叫去训诫一番,叫他速速将人送走,免得弄出什么污糟事情。他连此等事情都不能优容,若是知你之心,又当如何?”
青溪宫内岑寂一片。
戚红妆留意到,自己提及此事时,项知节的眼神若有若无地向青溪宫内掠了一眼。
“师娘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项知节收回目光,静静道,“我会是他的保命符。”
戚红妆愣了一下,终于全然明白了。
四皇子与那几个用来画画的不过是主仆关系,吃了一顿训斥,自认倒霉,把人送走就是。
而项知节……是要用他的前途、一生,乃至于以性命相胁,换有缺被清算后的平安落地。
戚红妆忍不住提醒他:“他的身体,你日日关照,自是知道,他年寿不永,少则两年,多则三载。你这样交换,实在不上算。”
项知节:“两年,很够了。”
“……原以为要等来生的。”
戚红妆知晓了他的心意,心念愈定。
她站起身来,平静道:“今日之事,出我之口,入卿之耳,我不会再与任何人提起……包括那个人。”
项知节一怔,急急膝行向前两步,以目相询:……为何?
这是戚红妆进入青溪宫以来,他情绪波动最强烈的一瞬。
“你是他心爱的学生,你的心思,他岂会不知?”戚红妆道,“若知你宁愿如此自毁,也要救他,他必会感慨,他果然是世上第一惹人怜惜之人,然后当夜便会自刎。”
沉默许久,直到眼眶微红,项知节才温声道:“自刎不好看。他会烧炭。”
戚红妆想,也对,是他能干出来的事儿。
她问:“既然你知道会如此,那又何必找我这一遭?”
“赌一把,若是老师想得开,那是最好。”
戚红妆见他如此坦诚,便以相应的坦诚相报:“等来世吧。……他这一辈子牵拖太多,斩断了太多缘法,难得善终,眼看要到最后了,就让他少操心些吧。”
项知节又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再开口时,他恢复了往日的温良恭俭让。
他平静地起身,微微踉跄两步后,俯下身来,从放在身侧的一只包袱里托出两匹贡缎,一只围领。
“天冷了,我给老师织了一件水貂皮的围领。师娘,就用您的名义送吧。”项知节说,“也给师娘找了两件好贡缎,请师娘笑纳。”
戚红妆:“……”养个小的,好像也不错。
……
既与项知节有了“不提此事”的承诺,戚红妆也并未对乐无涯明说什么。
她咽下一口茶:“总之就是脑筋有问题。”
乐无涯想替小六抗辩一下。
孩子这么年轻,这么出息,想当个皇上怎么了?
那是图上进!
怎么就算是脑子有问题?
但见戚红妆摆出不欲多谈的模样,乐无涯拘于身份,也不好追问,只恨恨地看向别处,生他的闷气。
戚红妆注视着他的侧颜,向来宛如冰封雪飘的眉眼间,像是有春风无声掠过。
当年在青溪宫里,她不过是在安慰项知节而已。
所谓的“来世”,虚无缥缈,只不过是未竟希望的一点寄托而已。
可这来世,或许真的来了呢。
……
送走戚红妆,乐无涯没过两日安生日子,便被按察司衙门请去喝茶了。
见了他的面,郑邈劈头就问:“听说你又在桐州胡闹了?”
乐无涯气定神闲:“郑大人,天大的冤枉啊。”
郑邈:“我还什么都没问,你喊的哪门子冤?”
乐无涯眼巴巴地瞧着他:“大人叫我来,难道有什么好事吗?”
话罢,他眼前一亮:“难道是肯把汪捕头出让给我了?下官多谢大人!大人长命百岁!”
郑邈:“……”
和他说了三句话,郑邈感觉自己被活活气没了三天阳寿。
乐无涯跳起身来:“汪承!汪捕头,收拾东西,跟我走啦!”
二人的争执声直传到了屋外。
众多捕快对此早已见怪不怪,更有那大胆的年轻捕快冲汪承笑嘻嘻的讪脸:“闻人知府还是这么惦记汪哥啊。”
汪承:“……”
他冷冷丢了个眼神过去,顺便将佩剑一把塞到那年轻捕快怀里。
闻人知府传唤,他得去一趟,不能装死。
他推门而入,正撞见郑邈在勒乐无涯的脖子。
两人跌在椅子里,缠斗得不可开交。
汪承冷静地对这乱局行了半刻注目礼,一步跨进了门内,飞快关上了门,卷起了袖子:“郑大人,需要我帮些什么?”
“我就喜欢他这样的!”乐无涯不怒反喜,大声道,“你看!你杀人他都给你递锹!”
郑邈黑了脸:“你要他,难道是要他去帮你杀人?”
“譬喻,譬喻你懂吗?”
“……我没觉得你是在譬喻。”
确定两位大人是在玩闹后,汪承便不再多说什么,静静地侍立在旁。
……两个小孩儿。
二十五岁的汪承这样老成地想。
待闹过后,郑邈整一整凌乱的衣襟:“有人出首状告,说你贪墨府库坯布,损公肥私,可有此事?”
乐无涯乱七八糟地偎在座位上,热热地喝了一口茶:“都说了嘛,天大的冤枉。”
第208章 局破
郑邈从不轻信一面之词。
桐州府库看守小春出首状告乐无涯贪墨公帑后,就被郑邈妥善保护在了按察使司。
他特地以公事为由,把乐无涯骗到了按察使司来,便是为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免得他事前得信,消灭证据。
他让汪承带着小春和一彪捕快,自己则引另一路人马和乐无涯一同前往桐州,现场验看府库,以证清浊。
郑邈与乐无涯同乘一辆马车,路上不忘敲打他:“别以为我不晓得你在桐州养了一堆耳目。讨饭的,当兵的……你当真是来者不拒。”
乐无涯:“多谢夸奖。”
“……没在夸你。”
“花小钱,办大事。我拉拢豪绅,他们表面上笑嘻嘻地收了,保不齐背地里还要骂我一声傻乌龟王八蛋。有这喂狗的钱,我不如找一百个乞丐给我干活儿,还能顺便得一声老爷洪福齐天。等我死了,判官见我如此积福积德,来世必保我投胎做郑大人的父亲,有您这么一个好大儿,夫复何求?”
郑邈正襟危坐,静静凝望着妙语连珠的乐无涯片刻后,站起身来,抓住他的衣领,掀开车帘,要把他从马车上踹下去。
乐无涯毫无节操地扯起了嗓子:“大人请自重,不要扯我衣裳,我自己脱!!”
郑邈:“……”
他猛地把帘子拉上,把乐无涯推回了座位上,涨红了头脸,回头狠狠瞪着乐无涯。
乐无涯拢着领子,笑吟吟地看他:“郑大人,玩笑,玩笑而已,别瞪着我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