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宗曜出身时,随从阿宪走入厅中。
阿宪是自幼时起就跟在他身边的,随他一道经历了宗家起落,因此格外成熟稳重。
他轻声禀道:“大人,绸缎匣子底下另压着三百两银票。”
宗曜掐一掐眉心:“送进库里存着吧。”
他多嘴抱怨了一句:“这些时日,流水似的布料送来,我饶是学了哪吒,生了三头六臂,也穿不过来啊。”
阿宪闻言一愣,抬起头来,飞快地掠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了视线。
宗曜微微挑眉:“看什么?”
阿宪低眉顺眼的:“大人到了外乡,活泼多了,也爱说笑。”
宗曜呆愣半晌,重新垂下目光,不接他的话:“别忘了将这些都登记入册,不许轻易取用,等到月底,将单子给上头呈上去。”
见主子不欲谈笑,阿宪便也恢复了往日的寡言:“是。”
宗曜简单收拾一番,踏出了家门。
年关已至,桐州城内人家都愿意花些银钱,扯些布料,过个好年。
许多士绅抢着在这时候入局,既是想先乘上减免商税的东风,又是想趁着年节时分,搏个开门红。
然而,据宗曜所知,不少人擅长从土地里捞金,从稻黍中生生攥出农民的骨血,却并不知道从商的种种门道,一味按照先前的路子,收购早有机工和织机的现成机屋,买来便立时开工,想凭靠自家的人脉和低廉的价格,先将其他人挤死要紧。
反正他们家大业大,经得起损耗。
市面上一下子涌现出了如此多的新牌子,又便宜又花哨,百姓们自是挑花了眼。
然而,衣裳布料,在能自己缝补浆洗就自己动手的平头百姓心里,到底是奢侈的物件,定是要货比三家、有质有量才行。
一大堆牛鬼蛇神的新布料摆在一起,比来比去,竟是把戚县主的布料衬得宛如天仙下凡。
不过,这也不能怪这群士绅不舍得下好料、出好工。
戚县主在桐州许多年,早把桐州的好机工、好织机筛了个遍。
前些日子她突然扩张生意,更是把稍微出挑点的机工绣娘全挖了去。
光是大型的提花织机,她就有足足十辆。
被她挑剩下的机屋,全都是被她挤得只剩下一口气儿的小作坊。
把这些成色不佳的小作坊收了来,想与她相竞,怎么都是差了一口气的。
宗曜一边行走,一边瞩目主街两侧。
只见街面上涌现出了不少新铺子,旗帜招摇,五色兼备。
不只是布铺,酒、糖、茶、酱,大小铺子琳琅满目。
原本有些萧条的主城街道之上,如今竟有了上京的三分繁荣。
宗曜失笑。
这起子人上赶着兴办商业,倒也不是全无益处。
来到衙前,他竟见戚红妆走出了府衙。
她不卑不亢地对宗曜施礼,宗曜便也以礼相待:“戚县主好。”
礼毕,宗曜低垂视线,温和道:“戚县主与大人有交,文直本不该置喙,然而戚县主实在不必青天白日地登门造访……未免太点眼了些。”
戚红妆认得眼前人,有幸被他叫过几声“师娘”。
不过时过境迁,她并无意重提旧事,只是就事论事而已:“宗同知是否误会了什么?我此来,是为着了结两桩案子。既要过堂,我不来上一趟,实是不妥。”
宗曜闻言,心下便了然了。
他情报素来灵通,对府中诸事了若指掌,但他明面上不负责刑狱诉讼,便装作无知模样,问道:“是何案子?”
“有人攒了一布袋虱子,打算趁夜投入我东库的一百件坯布上。还有四五个人,打算趁冬季天干物燥,纵火烧我的机屋。”
宗曜露出惊讶之色:“哎呀。敢问县主,可有损失?”
戚红妆安之若素:“宵小手段,不足为惧。若是连这种市井流·氓的龌龊手段都应付不来,戚氏也不敢踏足商贾之道了。”
“幕后之人可抓到了?”
“说起此事,当真是趣味。这些人像是生了同一条舌头,都说瞧我生意日隆,心热眼红,不曾有人指使,知府大人秉公执法,已将那些人收监,各有处置。”戚红妆静静道,“戚氏心中也已有了定数了。”
话说至此,宗曜不再深问,再施一礼,道:“还请县主多多保重。”
生意场上,手段多多,他不必再费心细听。
……他只消知道眼前这位绝不是盏省油的灯就是了。
辞别戚红妆,宗曜到了书房,不等将手中积压公务处置停当,又迎来了一个大任务。
“……大人要重办上元灯会?”
“是。”乐无涯叼着一根麻糖,“我翻阅府志,才晓得过去十年,桐州城在元宵前后,竟要张灯五日,通衢缀彩,当道扎绸,热闹得紧。自从倭寇来后,日日宵禁,连元旦都不例外。真真是浪费了一番民俗风光。”
宗曜纠起眉毛,正色道:“大人,我担心有倭寇混入其中,兴盗抢之事……”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那几日,我会将府兵派出巡查,缉盗拿匪。他们肯来,倒是好事,省得我去寻他们了。”乐无涯大咧咧道,“再者说,这是通商挣钱的好事情。别说是桐州两州十二县的人,就连隔壁州府怕都是要来凑一凑热闹。如今桐州豪绅正攒着劲儿要挣上一笔,哪里来的倭寇这么不懂事,要来搅老爷们的好事情啊。”
宗曜见他把这等拿不上台面的丑事公然来讲,脸都涨红了,急忙去掩他的嘴:“大人,低声!”
乐无涯笑嘻嘻地递给他一根麻糖。
宗曜却之不恭,勉强接了过来:“可是现下距离元旦不过一旬,陈年花灯放在库中,久而不用,怕是已经糟烂了……”
乐无涯爽朗道:“无妨,咱们没灯,让各家商铺自备便是!如今城中商铺一家家开起来,谁不想抓住这场泼天的大热闹?”
宗曜眼睛转了转,想明了这件事的首尾关联。
他沉默良久,缓缓道:“……大人,桐州府久不办此等盛会,消息一经传出,桐州内外的百姓,怕是都要为之一沸了吧?”
乐无涯点头:“是呀。”
“到时,必是客似云来?”
“是呀。”
“……可各家商户就算得了信儿,从今日开始扎花灯、制彩绸,想要给自家商铺打个名号出来,仓促之下,也制不出多么精巧漂亮的花灯吧?”
“是呀。”
宗曜深吸一口气:“那……戚县主很早之前就知道这件事了吧?”
乐无涯笑眼弯弯:“是呀。”
宗曜:“……”
他算是知道什么叫官商勾结了。
第194章 迎新(一)
在宗曜眼中,乐无涯清中透奸,正里发佞,实在是叫人琢磨不透。
乐无涯由得他琢磨去。
他有别的事情要忙。
因为姜鹤又一次来了桐州府。
姜鹤身为邮差,十分尽责,一来便直奔主题:“我来取几位爷的回信。”
乐无涯一样样拿给他:“这是小凤凰的,七皇子的。……喏,这是小六的。还有……”
乐无涯转过身去,从墙上取下一把腰刀:“这是你的。”
姜鹤愣了片刻:“……大人?”
“我这里有家好铁铺,近来打出两把双子刀,送到我这里来,质地实在不差,样式也好看。”乐无涯说,“秦星钺有一把了,我想着,你怎么得要有一把吧。”
姜鹤不懂推拒,接了过来,铮的一声拔刀出鞘,漆黑的眼睛被雪一样的刀光映得一亮。
他抬起头来:“可我没什么送给大人的。”
乐无涯笑了:“你帮我守好他,就是大功一件。”
姜鹤:“哦。”
旁人不了解姜鹤,见他只以单字应和,必然以为他不过是敷衍一应而已。
只有乐无涯知晓,当年自己相中他的能力,点姜鹤贴身伺候自己,面对如此殊荣,他也只是在愣了半刻后,答了一声“哦”。
这就是他的承诺了。
意味着死亦不改其志。
乐无涯问:“上京有什么新鲜事吗?”
姜鹤张口答说:“六皇子说,朝中有人上折,议立太子之事。”
乐无涯装作不甚在意地一挑眉,心脏却剧烈跳动起来。
自从原来的东宫太子弃世,历年都有人进折,希望皇上早定太子,早立国本。
先前有个知府,上奏报送当地天气有利耕种,被皇上夸了一句“关注农情”,便来了劲头,无论风霜雨雪晴,每月都雷打不动地报上当地天气,还带动着不少知情的官员和他一起报奏。
皇上看得哭笑不得,批了一句“汝自观之,勿要再来烦朕”,才刹住了这股天气播报的邪风。
连天气都有人乐此不疲地报送,遑论涉及国本的大事。
尤其是时至年关,请安折子陆续递到京中,几乎都要问候一句国本之事。
大虞是汉人掌权,极其看重继承,最讲名正言顺。
文官们借着立储之事,与皇权争夺话事权,则远非大虞一朝之事。
按文官们的说法,素来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皇后早逝,只与皇上育有一子,便是先太子。
自从元后和嫡子先后薨去,后位和东宫皆是空悬日久。
宫中地位最高的便是庄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