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奈,庄贵妃在这世上最尊贵的地方,活成了个世外人,从不管宫中事务。
宫务实际上是由五皇子生母胡妃主理。
往年,对待这些叫嚷着让他立太子的折子,皇上向来是一笑置之,不加理会。
姜鹤单独把这件事挑出来说,显然是皇上打算理会此事了。
乐无涯问:“皇上做了什么吗?”
姜鹤据实以答:“先皇子祭日那天,皇上把诸位皇子叫了过去,为先太子拈香。拈香时,皇子们两两捉对而入。皇上特点了五皇子和六皇子站在最前。”
乐无涯:“前头那两位呢?”
“都没来。”姜鹤说,“二皇子前不久射猎遇熊,马被啃了一口,他摔了下来,虽说将熊射杀,却也跌伤了腿,皇上特许他卧床休息,不必前往。四皇子爱画,正在西北与一名绘画名师讲画,皇上怜恤他体弱,也叫他不要往回赶,免得路远人急,忙着赶路,反倒伤了根本。”
乐无涯一笑:贼东西。
皇上如今无嫡,只剩下了个“立长”。
二皇子项知徵不通文墨、四皇子项知非体弱多病,都不是什么可造之才。
众皇子之中,五皇子才是那个可堪大任的“长”。
五皇子也确实被当作太子培养了许久。
听说他死后一年,皇上罹患伤寒,卧床静养时,五皇子甚至承担了监国一职。
看起来,他离入主东宫,不过一步之遥。
但谁都知道皇上素爱庄贵妃,即使对先皇炼丹成迷的举动再不以为然,也允许庄贵妃把赐居的兰芳苑改作了道观青溪宫。
当年,奚嫔平安诞下双胞胎,这样成双成对、预兆祥瑞的双胞胎,皇上却做主将他们拆分开来,硬是塞给了庄贵妃一个。
无奈,项知节尽管天资卓绝,可他从小说话结巴,口齿不清,又受其养母影响,活脱脱被养成了个只爱研究紫微星斗的小道童。
按理说,他是没什么指望的。
然而,不知何时起,他的结巴病症渐愈,皇上交托给他的几项差事都办得极为漂亮。
前不久,一本集合前人之智、结合诸类天象、极利农事观察的天文书籍《抚摇光》横空出世,更是让大臣们对六皇子刮目相看、赞叹不已。
年前,他被调入户部,掌天下土地、人民、钱谷之政。
而在祭拜先太子的仪式上,在两位兄长不在的时候,明明安排一一入内祭拜,最为稳妥,皇上却偏偏安排他与五皇子并肩拈香……
乐无涯一眼就看穿了项铮的真正想法。
他怕是对小六有了些喜爱之情。
然而,皇上所爱的皇子,与文官们推崇的“长”并非一人。
看来,他是打算拉着项知节做筏子,和文官集团打场擂台了。
老东西,越老越精神了。
乐无涯转而问道:“这是家祭,还是公祭?”
姜鹤:“家祭,只有皇子们参加。”
“拈香次序可有外传?”
“外头知道。众皇子进宫拜祭,已是半个月前的事情了,不过我们只知道拜祭的事,并不知道先后次序,六皇子不曾在家里说过。在我离京前,他才让我把这事说给大人听。”姜鹤说。
“那外头是怎么知道的?”
姜鹤实在不擅长政斗之事,只好呆呆地鹦鹉学舌:“不知道。六皇子只是让我告诉您,据他所知,至少有三个言官陆续上专折,说请皇上及时定下储君之位,莫要使天下臣民悬心。”
乐无涯了然地一摇头。
五皇子,到底是心急了。
既是家祭,不是亲身参加祭拜的人将次序说了出去,谁会知道这件事?
在其他皇子兄弟们看来,二哥哥、四哥哥不在,五哥哥和六哥哥先拜祭太子,无可厚非。
就算是皇上别有他图,和他们这些弟弟也没有一文钱关系。
在项铮手底下,他们自幼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闭嘴。
只有格外在意的人,才会越想越多,越想越慌。
不过,这也确然是人之常情。
为着这个位置,他受了太多磋磨,听说连从小一起长大的人都咬牙舍了去。
因为当过少保,年少时又在宫里行走,乐无涯曾与那个叫左如意的太监有过几面之缘。
初见时,是在皇家马场附近。
那人和五皇子年岁仿佛,小小的一个粉团子,手捧着一只青色手炉,穿着太监服饰,急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见到他,小家伙顿时眼前一亮,快步走来,恭敬地向他行礼:“乐大人,打扰了。”
他到底年少,打过招呼后,便掩盖不住自己的来意,盯向了乐无涯的手炉:“可否请乐大人借我些炭火?”
乐无涯不说话,只歪着脑袋打量他。
即使着急,小左如意仍是有礼有节地解释道:“奴婢左如意,是五皇子的侍从,本不敢叨扰乐大人,可五皇子的手炉炭火将尽……”
他一指另一处马场,因为语速疾而轻快,口中升腾出浓浓的雾气:“五皇子的骑射课说话就散,这天寒地冻的,奴婢怕五皇子受了冻,万一被风煞着,得了病就不好了。马场这里没什么好炭,奴婢怕呛着五皇子,吉祥缸里的炭又不可轻动……”
乐无涯没说什么,将手炉的热炭拨给了他一些。
左如意眼中盈满笑意,快乐又恭敬地行了一礼。
乐无涯事了拂衣去。
没想到,他只是一转弯的功夫,就听到了五皇子的声音。
……左如意没撒谎,他的骑射课确实是“说话就散”。
五皇子的语气里有掺杂着焦急的关切:“如意,你去哪儿了?真叫我好找!”
左如意把手炉往他怀里塞去:“手炉空了,给您找炭火去啦。”
五皇子一把推开:“刚跑了马,热得很。不要。”
“不行的呀。”左如意的声音里多了些急切,“要是贪凉,冻坏了身子怎么办?娘娘要担心,您也难受啊。”
乐无涯知道,刚练完骑射,浑身确实会温暖发热。
更别提五皇子这样火力健壮的少年人了。
可是,五皇子竟是很听劝,乖乖把手炉接了来:“好了好了。我抱着了,以后别乱走,害人担心。我们走吧。”
……
乐无涯记得那孩子的面貌,是个正派懂事的样子。
他死了,对旁人来说,不过是死了个奴婢而已。
但对五皇子来说,意义绝非如此。
他舍出了左如意,舍出了这许多的青春岁月……
若是还不能得到那个位置,那他为何要做这样大的牺牲?
乐无涯心中千回百转,落实到嘴上,只有三个字:“晓得了。”
六皇子想要那把龙椅,第一个要伤的,不是屁股正坐在上面的皇上,而是以为自己大有即位希望的五皇子。
没人会甘心认输。
那么,五皇子的反扑,便是势在必行了。
乐无涯望着姜鹤手中的刀,补充道:“……刀没送错。护好他。”
姜鹤完全不懂其中的弯弯绕。
他老实地一点头,便退了出去。
姜鹤出去时,华容正在院中修剪枯枝。
姜鹤凑了上去,搭话道:“你长高了。”
华容从没见过走路没声的家伙,忽然身后冒出个鬼魅冷淡的人声,结结实实被吓了一大跳。
他惊魂未定地打招呼:“姜侍卫,您好。”
眼见攀谈成功,姜鹤自觉自己跟随六皇子日久,与人沟通的能力有所提升,不由得喜上心头,面上却还是古井无波的模样。
眼看四周无人,他向前一步,凑近了华容,同时将手伸进了怀里:“我有一件事情,要劳烦你。”
华容:“……?”
……
除夕那日,姜鹤快马加鞭地抵达上京。
而乐无涯在跨年当夜,在午夜敲响第一声钟声前,在市井喧阗、爆竹声声中,向着满院围来的人朗声道:“过年好!”
接下来,他颇不要脸地向他们伸出了手:“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然而,没想到的是,满院子的人互相对视一眼,喜盈盈地各自拿了一枚红包出来。
何青松嗓门最大,满脸都是喜悦的傻笑:“大人步步高升!嘿嘿!”
杨徵老实地学舌:“步步高升,步步高升。”
华容的笑从眼里直往外溢:“大人心想事成,事事顺意!”
仲飘萍什么也没说,走到乐无涯跟前,跪下来磕了个头,把红包塞到他怀里,一转眼就不知道又钻到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
即使是元子晋,竟也臭着脸拿出了一封红包,塞到了乐无涯怀里,勉强道:“新年快乐哈。”
就连二丫,脖子上也不知道被谁用红绳串了个红包,在华容的一声令下后,摇头摆尾地拱到了乐无涯身前,汪汪地叫了两声。
闻人约最后一个走上来。
看着捧了一满怀红包、隐隐有点发傻的乐无涯,他微笑一下,伸手拂一拂他额前的发丝,把一个大红包放在了最上头:“瞧,我的最大。”
乐无涯呆楞了一会儿,反手抓住他:“谁布置的?”
闻人约笑而不语。
“……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