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不是。”叶满连忙追上他, 往后看看确定人走远了,才小声解释:“我只是觉得他俩关系好像不太好,我当然最想和你一组。”
韩竞对他孩子似的表忠心很受用, 勾唇说:“这你也能看出来?”
叶满讪讪的:“可能是我敏感了……”
韩竞:“钱秀立看不上那类型的男人, 但凡遇见都没好脸色。”
那类型?叶满立刻就明白了, 说的是这种中性类型。
可这都什么年代了?叶满觉得不可思议:“纯歧视呗?”
韩竞笑了声, 点头说:“嗯, 纯歧视。”
那俩人的影子很快就消失了,连脚步声也不见,只剩下他和韩竞。
但是叶满并没觉得害怕, 反而觉得这里很宁静,只是一段被时光尘封的遗迹。
到处都是灰尘、破旧的办公桌椅,还有没有被移走的过时医疗器械。
走廊并不宽敞,墙壁上的蓝色墙灰大片脱落, 医院的地形有点复杂, 到处都是门和岔路, 年代久远,早就分不清那些地方曾经是干什么的。
——吱嘎。
韩竞推开一扇蓝色的门,手电照进去, 里面又是空荡荡, 什么也没有。
叶满轻轻蹭去桌上一盒药的灰尘,里面的药剂还透明着,玻璃也完好。
但是它们被丢弃了。
“那是做什么用的?”叶满站在一扇门前, 向里面看,低声说:“有张床。”
“应该是做手术时用的灯,”韩竞不大确定:“东西都太老了,上个世纪的玩意儿。”
上个世纪, 以两千年最初那天终结,那以前的东西放在现在不一定有人认得。
叶满继续向前走,脚下踩到什么,细微响了一下。
他把手电灯光照上去,那是几张旧报纸,吹去灰尘,时间是2009年的。
推开一间又一间的房门,除了几个锁着的,里面没什么大的发现。
转了一圈,两个人在一间看起来像医生办公室的房间停下,办公室墙上挂着个本子,上面写着一些记录。
韩竞站在桌边,用手电打光,叶满轻轻掀开。
那纸很脆了,已经泛黄,小心揭开,第二页开始却还保存得完整。
上面是一些患者名字和病症,下面有医生签字。
这个医生姓李,是个外科大夫。
“这里什么也没留下,”扬起的细微灰尘里,叶满低低说:“和医生真的在这里工作过吗?”
韩竞:“信上的地址没错的话,就是这里。”
叶满:“那谭英一定也来过。”
只是,是另一个时空的事了。
从三楼下来,依然没有找到和医生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叶满有点失望,但这也确实在意料之中。
“没看到钱秀立他们两个。”叶满往楼下走,小声说:“他们好像没走这条路。”
楼梯间有点窄,几乎被杂物填满,上面结了厚厚的蜘蛛网。
韩竞走在他前面,挪开一个架子,说:“可能在楼下等着。”
这楼梯间里太静了,往前往后都看不见窗,叶满有点不敢大声说话,耳朵竖得很高,手电筒不停往四周打量。
他这样做的频率太高,晃得楼梯间里,跟蹦迪似的。
韩竞停步,抬头看他:“怎么了?”
叶满:“……”
他有点为自己的精神敏感感到羞耻:“我、我突然有点害后怕……就很突然。”
他这个“害后怕”不是说恐惧过去后的心有余悸,而是方位上的。
小时候姥姥教给他这么说,意思是走夜路走在最后一位时,背后发紧,老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跟着。
韩竞当然听不懂,但是他听懂了“害怕”。
他把手电筒照了一遍四周,从楼梯扶手间的空隙到斑驳白灰的水泥墙上,一切平平常常。
叶满为自己拖延了进度感到羞愧,正想说自己是心理作用,不用理时,韩竞抬步,走了回来。
两节台阶,就那么二三十厘米的距离,莫名就让叶满的心里像是有温水蔓过一样。
韩竞走到他身边,很近的地方,然后站在他的角度,把户外手电筒调亮,整个楼梯间好像开了一盏灯,明明亮亮,顿时有安全感不少。
韩竞把手电筒往上照照,语气平稳地开口:“怎么个怕法?”
叶满心里下意识觉得,自己被站在同角度看问题,被允许说话了。
“我……我老是感觉有东西在看我似的。”叶满羞耻感减弱,很快就说了出来。
他趁机打量四周,想象力有点天马行空:“好像在墙里,又好像在头顶……”
韩竞检查一遍,说:“你走我前面。”
叶满用力点头。
前面的障碍已经被韩竞清理开了大部分,叶满动手搬开一把椅子,放到一边。
这种环境对于洁癖来说有点灾难,但是这会儿叶满也顾不上,他尽量忽略杂物下面粘黑的潮湿和很多条腿、看了就头皮发麻的虫子,快速往前走。
医院一共三层,三个楼梯,中间一个,医院最两侧分别一个,他们现在处于右侧最角落那个,本该是钱秀立他们走过的地方,但是他们应该没有走这里。
叶满在放第二把椅子时脱了手,那木制的椅子就那么“轰”地滚下楼梯,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发出震耳的巨大响动,刺激了极度紧张的神经,让人全身的肉都在跳。
叶满面无人色地往后退,但是后面是台阶,他一下失去了平衡,空落落的后心被一只手撑住。
“小满,怎么了?”韩竞的声音劈开他极端的恐惧,让他从惊恐中抓住一点救命稻草。
“尸、尸……”叶满脸直哆嗦。
韩竞低头看下去,刚掉下去的凳子腿儿上卡着个东西。
手电筒灯光聚集下,一张涂了红艳艳嘴唇的脸正咧嘴面对他们。
荒郊野岭、黑灯瞎火、废弃医院,那惨白惨白的脸闯入人的视线,那种精神冲击简直是地狱级别。
“是假人。”只是一瞬间,韩竞拍拍叶满的肩,说:“小满,仔细看看。”
叶满吓得心脏虚软麻胀,一度停跳。
被韩竞压着肩,他勉强鼓起一点勇气,看下去。
那个假人模特的头卡在凳子腿里尴尬地对俩人笑,龇一口大牙,被这样直直看着,有种滑稽的可怜。
叶满:“……”
他沉默了好大一会儿,小声说:“它以前是干什么的?”
韩竞:“可能用在模拟练习。”
叶满“啊”了声,又往那儿看看,说:“这么多年了,卡那儿肯定很难受。”
韩竞:“咱俩给它拿出来。”
叶满点头:“嗯。”
俩奇怪的人走下去,就这么一个扯凳子,一个薅脑袋,在废弃多年医院的楼梯间,一站一蹲,开始了莫名其妙的拔河举动。
那脑袋卡得很紧,俩人花了点力气才给弄了出来。
叶满捧起来,吹吹上面的灰,把它端端正正放在医院的楼梯转角护栏上面,地方刚刚好,不至于掉下去,也不会卡脑袋,维持着一个微妙的平衡,用正常视角直视这个世界。
韩竞伸手,挪了挪它的方位,正对楼梯口。
两个古怪的人干完这古怪事儿,叶满心里舒服了一点,恐惧也消失了大半,他捏着手电筒,继续往下走,下面就一路通畅了,直接到了一楼。
然而奇怪的是,一楼大堂没有人,他们走这一路也没见过人。
外面云层涌动,隐约有闪电成片闪烁,三辆车静静停在门口,刘铁不在车里,韩奇奇也没在。
看了眼时间,这会儿竟然已经五点,他们进去已经将近一个钟头。
但是叶满完全没有时间流逝的实感,他觉得他和韩竞半点没有耽搁,速度很快。
两个人在车周围找了一圈,没找见刘铁和韩奇奇的踪迹,从外面看这个破旧的三层建筑,黑洞洞一片,没有一丝光亮,看不到钱秀立他们的方位。
眼看着就要下雨,两人又返回废弃医院。
约定好在一楼大厅汇合,他们超时了,但是钱秀立他们却没在,或许是他们还没回来,也可能是看到他们没在,又进去找他们了。
手机没有信号,但是这山里也就这么一个楼,等等肯定会等到他们。
两个人站在一楼大堂等待,门外的光线越来越暗,风裹着强烈的湿气吹进来,让人有点喘不过气。
整座山的叶子沙沙响着,穿堂的风晃了晃叶满头顶扎起的尾巴,头发蓬松出的两个叉儿,像海鸥张开的翅膀。
手电灯光照在斑驳的、上白下绿的墙上,上面贴的宣传画被墙体渗出的潮湿水迹泡得泛黄模糊,有些看不清字迹。
叶满的手电光束穿透昏暗,仔细看着空气,细细灰尘无依无着在眼前降落。
仿佛时光的沙漏,正慢慢塌陷。
那么,假如把视野反过来,叶满想,人从下向上看的话,是不是时光就可以倒流?
“在想看什么?”韩竞注视他专注的、褐色清透的眼睛。
叶满转动眼珠,目光落在韩竞身上,片刻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仔细擦擦手。
然后,他拿出了那封信,两个人站在布满灰尘的废弃医院里,一起看向那封展开的信。
那工整漂亮的字迹,记录的是谭英和医生的初见,谭英的视角,仿佛以一个奇诡的动漫徐徐展开。
“我在想……”叶满低声说:“这里的时间能倒流就好了,我或许能见见他们。”
韩竞凝视叶满的侧脸,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