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一开口,那人立刻听出他是当地人。
“额尔敦浩特的?”那人随口攀谈:“那你是在外地工作啊?”
额尔敦浩特是叶满读书的县城。
叶满:“嗯。”
“这车得值老钱了?”那人小心地摸了摸,羡慕道:“赶明个儿我也买一辆。”
旁边那人促狭道:“等你买得起这车,估计它都进博物馆了,到时候你就跟你孙子说:爷爷当年差点儿就买了!”
“你爷爷的,我就不能做个梦了?”
那俩人笑着互相打趣,说话跟讲相声似的,叶满也偷偷跟着乐,弄好韩奇奇,上车继续往前开。
下高速后就是水泥乡道和土路,平时坐小汽车回来每次都被颠得晕车,但越野硬汉吉普牧马人开在上面很稳。
巨大车轮碾过土道,卷起大面积沙土,开起来很过瘾。
在无人荒道上过了半个多小时的飙车瘾,下午一点左右,他看到了自己长大的村庄。
阔别半年多,他再次回来,可那天的记忆却像是昨天一样清晰,他仍记得父亲握着刀砍向他的样子,记得母亲在一边翻白眼,丝毫不阻拦的场景。
村子里没有什么人在走,路过的还未播种的地里有人放着绵羊,冬天里,在外面工作的基本都是以畜牧为生的。
顺着乡道进村子,很快他就看见了爸妈家的院子。
他往里面扫了一眼,基本没什么变化。
这个地方什么也不会发生,不管外面如何变,乡村里的一切都是不变的。
人生、人死,草木兴起、衰败,一切都寂静无声,不会引起人注意。
爸妈没在院子里,他也不想知道他们在哪里。
把车又往前开了几十米,他停在一个木头做的院门前。
老人的门一直是木头的,是姥爷做的,他们不换新的,因为总觉得自己用不了多久了。
叶满把韩奇奇放下来,打开后备箱拎东西。
院子里的雪已经快化没了,雪水渗进地下,土壤变得松软肥沃,适合播种。
他一路走进院子里,没有任何人出来,直至走到房前,从窗户往里面看,姥爷在看电视,姥姥正躺着睡觉。
韩奇奇摇着尾巴跟在他身边,用小嘴巴拱他的腿玩,叶满低头看看它,说:“到家啦。”
韩奇奇歪头看他,旺了两声,又脆又活泼。
他开门进屋,房里一股子闷味儿,姥姥腿脚不好干不了活以后,家里就开始邋遢下去了,连气味都变得难闻。
姥爷抻头打量他,瞧清楚了他是谁,脸上没什么表情,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叶满:“刚回来。”
姥爷耳背,把手拢起来放在耳后,微微探过来,问:“什么?”
叶满大声说:“刚回来!”
姥爷“哦”了声,点点头,问:“回来干什么?”
叶满把东西放下:“回来看看你们。”
他往床边上走,姥姥正躺着,像是没什么精神,听到他回来了也没起来。
他笑着走到她面前,说:“我回来了。”
姥姥半睁着眼睛,说话声音有些含糊:“叶子,你回来啦。”
姥爷瞧见屁颠屁颠跟进来的韩奇奇,皱眉说:“弄个这玩意儿做什么?”
叶满没理他。
他盯着姥姥的脸,心里的不安逐渐浓重,姥姥的脸红得不正常,简直像是贴上了红纸一样。
叶满趴下,凑近姥姥,问:“你难受啊?”
姥姥:“嗯,头晕。”
叶满:“高血压药吃了吗?”
“吃了,”姥姥说:“不好使。”
叶满越来越不安:“什么时候吃的?”
姥姥:“十二点多吃的。”
看看时间,吃了半个钟头。
叶满给她买过血压计,可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他开始在这家里翻箱倒柜。
姥爷皱眉道:“你翻什么?”
叶满没理他,他问姥姥:“你今天吃饭了吗?”
姥姥:“吃不进去。”
叶满:“我给你泡奶粉。”
姥姥呆愣愣坐着,说话很慢:“我不吃。”
她说:“你回来干什么?”
叶满低头擦了把眼泪,闷闷说:“我回来看你。”
姥姥说:“啊。”
叶满回头看她,见她正费力地往下爬,胳膊腿一直在抖。
叶满连忙去扶她,说:“你干什么?”
“想尿尿,一会儿一趟。”姥姥说。
叶满扶着她在床头的罐子里解手,姥姥一直说不用。
叶满放开手,她又说:“尿裤子上了。”
叶满眼泪不停往下砸,说:“我大哥呢?他怎么不来?”
他是最受宠的孙子,老人的钱都在他手里。
她说:“人家有那么大一家子呢。忙。”
叶满伸手给她提裤子,摸到一手的湿,他一点不嫌弃,他小时候就是被姥姥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
他说:“我给你换裤子。”
“不用,”姥姥说:“一会儿还得尿。”
叶满扶着她上去躺下,说:“换衣裳,咱们去医院吧。”
姥姥:“嗯。”
叶满立刻开始找衣服出来。
姥爷问:“你又干什么?”
叶满:“上医院。”
姥爷立刻不耐烦起来,斥责姥姥:“上什么医院啊?就能折腾人。”
姥姥就又躺下了。
叶满迅速翻着衣裳,忽然从柜子里翻到了血压计,连忙扒拉出来,给她测量。
那胳膊腿瘦得几乎只剩下一层皮了,伸都伸不直。
叶满边给她绑上电子血压计,一边问:“你什么时候开始难受的?”
姥姥说:“就今天早晨。”
叶满:“早晨就开始头晕?”
姥姥说:“嗯,晕倒了,从门进来,晕地上,头撞在凳子上了。”
叶满又问:“就今天开始吃不进去饭的?”
血压仪一路飙升。
姥姥开始哭,她的眼泪从混浊的眼睛里挤出来,流进沟壑里。
“你哭什么?”她嚷嚷:“死不了。”
叶满眼泪不停地砸下来,快吓崩溃了。
血压仪也跳出数字,高压二百多,叶满手都在抖。
他把衣服往姥姥身上套:“走,咱们上医院。”
姥姥慢慢爬起来,看样子是想去的。
姥爷又说:“去什么去?浪费钱。”
叶满大吼道:“我有钱!用不着你的钱!”
韩奇奇被他的失控吓到了,担心地靠近他。
叶满把姥姥湿了的裤子换下来,穿上干净衣裳,扶着她往下走。
“不给你大哥打电话啊?”姥姥问。
叶满:“我一会儿给他打。”
姥姥问:“他不来怎么去?”
叶满此时无比感谢韩竞:“我开车了。”
他站在地上,弯下腰,说:“上来,我背你出去。”
姥姥费力地往上爬。
姥爷大吼:“让你哥来!”
叶满不吭声。
姥爷:“你能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