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点头,准备向外走时,老板又叫住了他,友善地说:“晚上民宿有聚餐,你想参加可以早点回来。”
叶满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已经把拉萨市区的几个景点逛遍,同事们在街边的小店里买小礼品、买茶叶送人,或者去邮局寄信件,中间叶满什么都没买,他没有什么想要寄信的人。
民宿出来走几百米就是八廓街,仍如他之前来时一样热闹,风尘仆仆的朝圣者虔诚地磕长头、摇经筒,口中咏念着祷词,去往大昭寺方向。
叶满走了两步就觉得累,在一个长椅上坐下,发起了呆。
身旁坐着的藏族人手上的经筒摇啊摇,慢慢化成了光的虚影,那些人交谈着,他听不懂,困倦得几乎睡着。
面前的街上拉着一条分界线,左边游人如织,摩肩擦踵,右边是朝圣者的路。
他看到了一个头发打结、解放鞋破洞、羊皮裙几乎磨碎的朝圣者,正一步一叩首,虔诚地向前。
他像一个乞丐、一个流浪汉,这个全民小康的时代,很难想象还会有这样的人。
可叶满的目光落在他平和纯净的眼睛上,心里却有那样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很贫穷。他现在有八千万,他可以买下大多数东西,可他却那样穷困,一无所有。
墨镜隔绝了一部分刺眼的光,他仰头看拉萨上空的风,黄色的墙,藏式的碉楼、飞扬的经幡,这个没有信仰的汉族人来过这里好几次,已经不觉得稀奇。
当叶满脖子仰累了,低头休息的时候,发现身旁的人已经不知换了几波,身旁坐着的是两个老奶奶。
手上正转着经筒,她们看上去六七十岁了,粗糙深色皮肤的手上握着念珠,脸上的笑容质朴而平静。
她们口中说的话叶满听不懂,只知道应该是藏语。
风从街道尽头吹来,吹起叶满的衣摆,他想继续走走。
“你来自哪里?”叶满起身的动作一顿,一旁的藏族老人忽然用一口并不流利的普通话与他攀谈。
这是常见的吧……在路上,和一些陌生人产生一些对话,发生一些简短的交流。
但是这对叶满来说是有一点紧张的,他没旅行过,不习惯。
叶满刻意放缓声调,生怕给人留下不好的印象:“我是东北人。”
老人脸上的沟壑被阳光填满,笑容慈祥、生机勃勃:“你真漂亮。”
叶满立刻惶恐地想要说两句贬低自己的话来做谦逊回应,但是他已经在网上学会正常人会怎么回应,缓了两三秒,他用于接收这他鲜少受到过的夸奖,他略带羞涩地说:“您也很美。”
他没说谎,那种美关于自然、和谐、宁静、岁月和质朴,他无比羡慕。
第26章
他也想这样老去, 但是他的灵魂支离破碎,每一天早上醒来,他都要忙着把自己找齐, 再出发。
说不定呢, 他活不到老去。
老人的辫子盘在头顶, 用红头绳固定, 里边掺杂着白发, 但一丝不苟,她被叶满的话说得很高兴,慈爱地看着叶满的眼睛, 说道:“你来旅行吗?”
叶满点头,回问道:“您来朝圣吗?”
老人说:“是的,我们从康巴来。”
叶满的紧张缓解了一点,弯唇轻轻问:“和家人一起吗?”
老人摇摇头, 说:“家人们都回去了。”
叶满愣了一下, 看着她平静的脸庞, 慢慢意识到,她说的“回去”,应该是指过世。
那时的叶满不知道, 藏区的老人, 有时会用这个词来表达死亡。
老人平静温和地说:“我来磕长头,祈求回去的人能够再次来到人间。”
叶满的目光渐渐被她手上的经筒所吸引,经筒转动起, 上面的小坠子化成虚幻的影。
六字真言铭刻在上,听说每转动一圈,就是诵经一遍,他们在祈愿回去的人能重来人间。可叶满想不通, 这个人间究竟有什么好的呢?
“你一个人来旅行吗?”苍老朴素的眼睛注视着叶满,里面有很多宽容。
因为那份宽容,叶满渐渐不觉得紧张,他回应道:“嗯。”
已经很久没人有耐心同他讲话,他也在过去的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失去分享欲,后来所有的话只对他窗台上的蒜苗说。
时间持续太久,他甚至发现了一点规律,如果他说很多负能量的东西,蒜苗的叶子会跟着打蔫儿,叶子发黄,如果他简单分享,蒜苗就挺拔翠绿又爽口。
此时他坐在拉萨的街头,天空忽然有一片很大的云彩低低飘过,落下的大片阴影遮挡房屋与街道,让人得到短暂清凉。
“天阴了。”叶满仰起头,看着那片云,分享了一句玩笑话。
“天晴着。”那个藏族老人笑着指指不远的地方,说:“只要云飘走,或者你走出这片云。”
叶满张张嘴,却没说出话。老人就要离开了,抓着叶满的手,向他手心塞了样东西。
叶满愣住,仰起头看她,看到她带着笑容的脸,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说道:“祝福你吉祥。”
叶满弯唇说:“祝福你健康。”
椅子上又剩下他自己,流水一样的人打街上过,像是一条条虚影划出的线痕,身旁坐下的不再是朝圣者,而是短暂歇脚的游客。
高原的风把叶满的嘴唇吹得干燥开裂,他低头展开掌心,那里是两张一元钱的旧纸币。
“去喝一杯奶茶吧。”那个康巴老奶奶分别前对他说。
他抬头看向街道斜对面的店铺,那是一家藏茶馆。
这种茶馆在拉萨到处都是,不过叶满没有进去过。
打褶儿的布帷在风中波浪一样浮动,白色香布下的门帘开开合合,人们进进出出。
他攥着钱,从椅子上起身,走向马路对面。
一杯奶茶只需要一块钱,康巴奶奶给他的钱还有剩余。
他将那一块钱展开在手上,觉得沉甸甸的,那八千万的银行卡也在他手上,可他却觉得轻飘飘。
如果他现在买房买车,开始挥霍这些钱,把这些钱给到一些人,换取他们的陪伴,自己会快乐吗?
不会的。
叶满清清楚楚,他只会越来越空虚。
藏茶馆里有一股子奶味儿,长条的桌子前挤满了人,他们或是一些背包客,或是一些本地人,乌压压一片,互相交谈着。
那些嘈杂的声音传进叶满的耳朵,只剩下嗡嗡响,他难以融入人多的地方,只觉得孤独。
他躲在人群中快速喝那一杯甜茶,入口醇香,但是不懂品味的他如同牛饮,直接几口就咽了下去,准备起身离开。
“奶茶还喜欢吗?”一道声音忽然出现在身后,接着一个壶出现,将奶茶续了杯。
叶满转头,猝不及防撞上了一张眼熟的脸。
“吉、吉……”
叶满忘记他的名字了,卡了一下,微微睁大眼睛,说:“是你……”
那个英俊的藏族年轻人显然也很惊讶,他高兴地欠身打量叶满,说:“你还没走,太好了。”
有时候,叶满觉得,人生一世就像一场走直线的旅途,路上只有自己。
幼时亲人陪着走一段路,那是陪伴他最久的,接下来的路上,偶尔会遇见人,他们陪他走一段路,因为各种原因分别,最终那条直线只有自己一个人孤独前行。
叶满不会忘记每一个认真陪伴过他的人,即便他从来想不出来那些人因何缘故在这样平庸的他身边停留。
就比如陪他坐在拉萨街头几分钟的康巴奶奶,比如在冬城遇见的那个叫做韩竞的青海男人。
再比如这个放下奶茶,追出来和他说话的藏族青年。
“那是我姐姐的店铺,我来帮忙。”吉格开朗地说道:“真没想到还会遇见你。”
叶满礼貌地笑笑。
“你的工作完成了吗?”吉格与他并排走着,他还记得叶满是来出差的,说道:“我没有看到你的同事。”
拉萨的风有点大,迎面吹来,把叶满的防晒衣吹得紧贴在身上,他觉得自己像一个真空袋里被抽干空气的干萝卜。
叶满继续向前走,说:“他们已经离开了。”
吉格摸不着头脑:“那你怎么还没走?”
“我弄丢了自己的工作。”叶满没精打采地说。
他就像这个充满自由与信仰的高原城市,耀眼日光下的一个阴影,没有价值、充满负能量。
“开心一点,”吉格走到他面前,于人群中逆行着与他说话,他并没多问他的工作,笑容明媚:“我带你去抱小羊吧!”
拉萨的街头人来人往,青石地面被朝圣者的信仰斟上了灿烂的光,叶满望向那个青色藏袍沾满阳光的青年,想不通他为什么跟着自己。过于边界敏感的人,不会理解与陌生人同行。
叶满不喜欢小动物。
他不敢和它们产生情感,否则会发生不幸。
就像小时候自己养的兔子,每天尽心尽力出去拔草喂它,看着它一点点变大,一次他出门拔草,回来发现爸爸为了请朋友吃饭,把它宰了,叶满紧紧抱着草,只看到了满桌人的大快朵颐和一张血淋淋的皮。
就像小时候自己养过的小猫,每天它都忠诚地跟在自己的身后,因为一次小叶满不爱吃饭,爸爸抓起趴在叶满腿上那只猫,狠狠摔在地上,叶满就那么看着它一口一口吐血,直至没了生息,他却木呆呆地用力扒饭,连碰它一下都不敢。
所有他投入感情的,都会离他而去。
不接近就不会难过。
小羊真的很可爱,不像他们那里的羊是白的或者黑白花的,这里的小羊毛很长,耳朵很大,身上是棕色的。
很小,还不到叶满的腿弯,被拴在一家旅拍的店门口,就离茶馆一个转角的距离。
吉格向店里忙碌的人打了招呼,解开小羊的绳子,两只大手托着羊肚子,放进叶满的怀里。
叶满很久没抱过小动物了,手脚僵硬,不知所措地说:“谢谢。”
而后他低头看小羊,那只小羊也充满信任地看他,像是在说“这个卷毛也是一只羊”。
拉萨的街头有牵羊的人,就像平原城市里的人们牵宠物狗一样寻常。
叶满甚至看到有朝圣者带着小羊在向大昭寺方向一步一叩首。
因为这只过分可爱的羊,他没能及时拒绝和扎布吉格同行。
天很蓝,叶满坐在街边,双手捧着小羊的脑袋,将鼻尖轻轻贴上它的。
啊……他好喜欢小动物……
他的宽筒牛仔裤一直没过帆布鞋脚面,走路不会踩到,但蜷腿坐下时会轻轻落在地面,他穿着旧旧的宽松防晒衣,拉萨的风将他的发吹得蓬乱,坐在白墙脚下,他就像一个高原上的流浪汉。
小羊的两瓣蹄子踩在他的右脚上,威风凛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