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恭恭敬敬叫了声:“所长。”
“小叶啊。”
所长那边像是在处理什么事,一开始说话注意力不在他身上,漫不经心的。叶满“嗯”了声,静静等,电话持续通着,只有些模糊吵嚷声,两三分钟后所长才重新开口:“小叶,昨天的事儿我知道了,如果不是你,后果不堪设想。”
“这事儿我和孙媛谈了,准备回来私下调解一下,能不报警尽量不报,否则对大伙儿都不好。”
叶满心脏闪了一下,虽然早就有准备,可他还是感觉到一种无力和失望。
叶满的难受在于,他认为做错事就一定要受到惩罚。他判断对错的标准并没有随年龄增长而有所改进,而是完全贯彻自小父亲的教导,偏激从不圆滑。
所以当他接触这个世界深一点,遇到的事情与他的标准发生矛盾,他会感到无力和失望,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个人在心里抗议,郁郁寡欢。
他的指尖麻着,一口气悬着,他知道自己即将失去这个工作,他可以自己默默辞职,但是一点也不想被人拒绝和踢走。
于是叶满抢先说:“所长,我打算辞职。”
所长沉默了一下,叶满在那空白的两秒钟敏感地察觉了自己的想法是对的。
“我知道了。”所长叹了口气,温和地说:“这件事是单位对不住你,除了n+1,我会多补给你一个月工资当绩效补贴。”
叶满轻轻启唇,却没说出话来。
他有种一脚踩空的不安感,那是源于他即将与这个世界关系链接断裂的不安,还有自己被丢弃的难受和自尊心受挫。
明亮的光芒充满了房间,落在他草绿色的床单还有他的身上,人与世界的边界在鲜明的光线下清晰分明。
叶满抬起头时,看到了远方的山。
孙媛将窗帘拉开,然后打开窗,于是风撩起了他的额发。
“小叶。”电话里的所长叹了口气,开始和他解释自己的无奈和无能为力。
叶满开始走神。
有时候他的注意力会自己跑,无意识的,比如小时候上课时他的注意力会偏移到严厉老师手上那截粉笔飘下粉末的运动轨迹,比如被爸爸疯狂殴打的时候,他的注意力会落在自己衣领上黏着的米粒上。
他总是在接收重要信息时无故跑神,就像此时。
他的注意力放在了自己摊放在膝盖上的那只手,被拉萨过于清晰的阳光描上金边,渐渐变得透明,甚至能看清青色血管,他觉得那像树的枝丫,他幻想着自己其实是一棵树,不是人类,所以才会那样笨拙。
“我理解,领导,我也确实……我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一下了。”他看着自己趋近透明的手,几乎无意识地说出这句话。
他或许真的需要休息一下了,来这个世界的二十七年里,他没有一天不累,每分每秒都在阵痛。
“哎,”老所长无奈地叹了声,说:“你是个好孩子,我也不瞒你,孙媛那段视频被我家女儿看见了,直接发给了她小婶子。”
孙媛瓜地里的猹一样“嗖”地窜了过来,耳朵凑上来,吓了正树化的叶满一个哆嗦。
“家里正闹着,我也乱着呢……”他语气变得疲惫。所长和一个下属主动提起了自己的家事,还是丑事,这表现得他真的把叶满当自己人似的,但是叶满很知道自己的斤两,清楚所长这样说是因为再也不会用他,所以不再顾及。
所长和蔼地说道:“这事儿肯定会得到解决的,我向你保证。”
叶满抿起唇。
他又想起了昨晚的失控,他拿着氧气罐疯狂砸人的时候,脑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思考,暴力和发泄占据了他的全部意识,就像有恶鬼在操控他的身体。
他怕极了那样的自己,他害怕回到那个泥潭一样环境,让他看不见光、喘不过气,让他充满绝望。
“谢谢所长。”叶满声音微哑,喘不过气来一样,他闷闷说:“真的谢谢。”
他喉咙发涩,半刻后,启唇说:“谢谢领导,我真的很喜欢咱们单位,希望单位越来越好。”
电话挂断后,孙媛才开口:“我也辞职了,准备去我叔叔的公司干,待遇更好。你和我一起回去吗?我准备订票了。”
所有人都有退路,只有叶满没有。
冬城的工作不好找,一个萝卜一个坑,看了那么多,不是销售就是传销,稍微正规一点的,连双休都没有。
也不知怎么的,不知什么时候起,双休都变成不正常的事儿了。
叶满毕业已经是六年前了,那时候社会还不像现在这样卷,工作也没这么难找,面试最低学历都要研究生,还卡年纪。
这个社会上有很多有能力的人,他们是精英,从不缺工作,自然也有很多能力有限的人,他们不是不肯努力、他们绝不活该平凡,而是接受的资源有限。那资源包括家庭、教育、眼界还有鸿沟一样的信息差等等,这些因素造就出粗粗大大的人,拼尽力气,也只能一窝蜂地在那一亩三分地里卷生卷死。
第25章
这样看, 能在一个地方挖个坑,像个萝卜一样一头栽进去不挪窝,那已经是很好的事。
叶满喜欢做萝卜, 因为做萝卜有安全感。
可他现在连个萝卜皮都做不成了。
“不用了, ”叶满摇摇头, 说:“我还不准备回去。”
孙媛一愣:“你还要在这边玩儿吗?”
叶满抬头看她, 已经长长的羊毛卷发不留神滑到他无害的眼睛里, 那张苍白俊秀的脸在高原的明亮光线下变得意外惊人的漂亮。
没有人会在意叶满的脸。
当一个人唯唯诺诺、窝窝囊囊,总是低头边缘化自己时,没有人会注意他长得如何, 也不会对他有太多印象和兴趣。
而此时,孙媛才第一次看清叶满的脸,她被惊艳住,以至于微微愣神。
叶满用那种粘滞的、有些咬字不清的柔软声音说:“可不可以麻烦你帮我收一下工位上的东西, 就放在……”
放在哪里呢?
他没有朋友, 也不能寄回爸妈那儿。
“行, ”孙媛像是看出他的为难,大大方方说:“就先放我那儿,你什么时候回去什么时候联系我。”
叶满松了口气, 感激地冲她笑笑。
“你要去哪儿玩?”孙媛笑眯眯地问。
叶满沉默了一下, 低低说:“我不知道。”
叶满在房间里待着,没出门,吃饭都是外卖送到房门口。
手机里播放的纪录片是关于西藏的历史人文, 事实上他只要下个楼就能踩在西藏的地皮上,可他却对此丝毫不感兴趣,播放纪录片只是为了提高自己在西藏的真实感,否则他会迷失掉。
他失去了方向和动力, 或者说得更严重一点,他失去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没有工作,没有朋友,没有恋人,没有家人。
他的手机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发来消息,就连工作消息都没有了。
他一点力气也没有,躺在床上,却觉得自己悬在空中,动一下都要跌进情绪深渊里。
叶满混混沌沌地想,自己需要的或许是一份不一样的工作,或者一件可以做的事,至少迈出这个房门。
可是他做了半天心理建设,却一点也没有行动的力量。
视频静静播放着,他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头顶木质的棚顶,上面正有一个影子在晃。
那影子来自窗外,是高原的风吹动经幡的影子,听说,风每吹动经幡一次,就是诵经一次,也是向神明祈愿一次,是那样神秘而圣洁。只是没有信仰的叶满对此没有任何感觉。
他缓缓伸出手,触摸向那个光影,阳光充满房间,明亮耀眼,那原木色的浅色顶棚像是一汪反光的小水潭,他轻轻触碰舞动的经幡,在心里说:“如果静止三秒,我就从这个房间里出去。”
今天的拉萨风很大,房顶的经幡一直在飘动,不可能静止。
有时候叶满会做一些无聊的事,当他有犹豫的时候,或者想要预测自己的运气时,他会寄托于一个虚无缥缈的事情。
比如一会儿进办公室的人迈的是右脚,他今天就会一切顺遂,不会遇到难缠的客户,平平安安下班。
再比如年轻一点的时候,在路上遇到长相喜欢的男孩儿,他会在心里偷偷说,如果三分钟内有车经过,他们就会有故事。
那些事有的应验,有的没有,但他还是一遍遍重复着。
就像此时,已经二十七岁的叶满,独自躺在拉萨的一家民宿里面。
他距离家乡很远很远,和这个世界距离也很远很远,他的圆眼睛认真盯着头顶,看着那个经幡的影子。
几秒后,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心想,这一定是偶然。
就在刚刚,那个一直被风吹得浮动的经幡静止了,叶满屏息三秒,那个经幡在他呼出一口气时又继续了寻常飘动。
他从床上坐起来,仰起头,这一次他认真说了出来:“如果经幡静止超过五秒钟,我就出门。”
那个不知从何处投进来的影子烈烈舞动着,在叶满开始屏息的时候,那个影子忽然静止下来,垂在棚顶,像是一汪泉水中停留的小舟,又像佛陀为站在他庇佑的土地上的人们指引方向。
5、4、3、2……
当“1”在心中轻轻落下,经幡恢复飘动。
风还是一样大,仿佛从未停止地吹过拉萨的上空,经幡仍一遍一遍诵经,替人祈愿。
叶满匆匆跑下床,趴在窗边寻找那个经幡的踪迹,他看到了一条僻静的小巷,看到相邻藏式楼房上挂着经幡,他无法确认影子来自哪里。
他试图一一对照,可转过头时,发现太阳正在偏移,刚刚的影子已经完全看不见了。
可他还是穿好衣服,系好鞋带,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顺着右侧楼梯一路向下,穿过热闹的大堂,他注意到有几道目光正落在他的身上,这让他不太自在。
叶满总是对人群中投向他的目光很敏感,因为这种打量会让他觉得紧张,过度在意自己身上是否哪里有问题。
下午两点多,民宿天井上投下的阳光明亮,叶满走到柜台前,那个年轻老板正翘着二郎腿打游戏,见他过来,笑着说:“你起了啊?”
“我想续房,”叶满默默将手插进自己的深蓝色防晒服的上衣口袋,微微蜷起,口吻是惯常的温和无害:“可以吗?”
老板盯着他看,眼睛发空,像是跑了一下神。
叶满心里一跳,他一点也不想重新找住处,如果重新换,他不确定会不会再订到这么干净又安静的房间了。
“被订出去了吗?我还要继续住的。”叶满语气略急,盯着老板问。
现在是旅游旺季,房子订到一个星期、半个月以后都有可能,昨天能有两间空房都是他们在旅游软件上搜索半天的结果。
“没有没有,”小帅哥笑着说:“这间还没挂出去,如果你还住只需要续费就可以了,给你打个折。”
这里不是青旅,一晚上一百二,这个地段,就在八廓街旁边,还是旅游旺季,真的很便宜了。
以至于叶满都有点怀疑这房子是不是出过什么晦气事儿,一时脸都木了一下。
民宿老板可不知道他这一头卷毛下思路有多崎岖,晃晃手机,说:“住几天付几天钱,直接微信给我就行,我一会儿叫人上去打扫。”
“不用,”叶满不想让人进去弄脏自己短暂的栖息之所,说:“我自己可以打扫。”
“那行,”老板很好说话:“垃圾放门口就行,需要矿泉水和洗漱用品就来我这儿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