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读美术学院。”吉格舒展长腿,放松地说:“我喜欢画画,以后或许会做一个流浪画家。”
叶满垂眸看着那只漂亮的小羊,风过时它脖子上的铃铛会轻轻响,天很晴朗,他们两个的身上都有阳光的味道。
“我去过北京,”叶满又摸摸小羊,垂眸说:“你画得很好。”
“明天我就要回去山南,没想到今天又遇见你,”吉格与他并排坐着,侧头看他和小羊,观察了几秒,说:“你脸上的伤好了很多。”
於痕会散得很快,但刮痕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褪,叶满的左眼下方有两条超过三公分的划痕,当初刻出血肉,现在已经愈合,留下两道深于皮肤的凹陷印迹,在那张苍白的脸上,异常清晰。
叶满笑笑,没说话。
这是一条很清净的街,行人不多,藏香袅袅,旁边是一家旧书店,店主正在晒书。
手慢慢理顺着小羊羔的毛,小羊羔也乖巧地倚靠在他的小腿上,让人心软塌塌的。
“可以帮我一个忙吗?”叶满低低对小羊说。
旧书店的老板将那一摞摞书搬出来,在地上摊开,再用小沙包压住,避免被风吹走,身影忙忙碌碌。
街上路过的多是本地人,走路不急不慢,充满生活气息,干净的街对面是一个绿色的油桶,静静矗立着。
“当然,”吉格说:“它很聪明。”
叶满放开小羊,说:“你向哪个方向看,接下来我就去哪里。”
第27章
他期待地等待它转头, 无论南北东西。
可那只小羊忽然仰起脑袋,开始嗅他的脸,湿漉漉的鼻子在他脸上触碰着, 然后张开牙齿整齐的嘴, 扯着脖子对他“咩”了声, 又脆又响。
叶满不懂羊语。
他弯起唇, 摸摸它的脑袋, 温柔地开口:“傻羊。”
他说话软而无害,这样宠溺地说出来,换个人类或许会害羞, 可小羊不。
小羊一口咬上了他的蓝色防晒衣,开始咀嚼报复,甚至快乐地甩甩尾巴。
高原的风吹来,整个世界向南倾斜, 叶满手上牵着羊, 看到旧书摊位上的纸张像是纷乱的雪, 忽然扬起,卷向南方。
扎布吉格先反应过来,跑过去阻拦。
叶满将衣裳从羊口夺出, 也追了过去。
一条干净的石板路, 上面散落着一地的白,叶满蹲在地上,一样一样捡起来。
这些书都已经泛旧卷页儿了, 有地理杂志,八几年的旧报纸,甚至还有些记录少数民族语言风俗的手写笔记本,各不相关的东西东一榔头西一棒子。
叶满心想, 这书店老板八成是个收破烂的。
被他不礼貌地冠上“收破烂”头衔的老板刚从店里急匆匆跑出来,连忙捡自己的宝贝们,连连道谢。
三个人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把东西捡齐,风渐渐缓下来了。
老板五十来岁的年纪,和叶满父亲差不多年纪,但气质看上去温和而斯文。
他半蹲在地上整理那些乱糟糟的书,将它们一本本捋平。
他那样珍惜,可那布料制作的小摊位上却竖着一个撕扯不规则的纸壳牌子,上面写着:二十元三本。
旁边是一个绿色二维码
“买书吗?”那个刚刚还深沉的店主忽然笑眯眯抬头,盯着叶满,露出一幅精明像:“打折,二十块挑三本。”
叶满:“……”
然后就是,他和扎布吉格一起挪步,并排蹲在了那个布做的书摊前,被迫从帮助者变成了顾客。
吉格倒是饶有兴致,东翻翻西看看,时不时询问。
小羊低着头在摊位上嗅,看起来在预谋不轨,叶满的注意力没太放在书上,多半放羊身上了,他怕一个看不住小羊把书给吃了。
“看吧,屋里还有。”
那个笑眯眯的中年男人有轻微的山东口音,热情得像狐狸似的,看样子很希望他们把书都打包带走。
“这些都是你的藏书吗?”吉格问他。
“以前爱背着包四处走,攒下了这些东西。”店主说道:“你拿这本是我在西南学苗语时自己写下来的。”
吉格:“苗语没有文字。”
“是啊,”店主说:“这里面的字是我自创的。”
那应该很珍贵才对,为什么要卖?
叶满不明白,也不问,在一边安静听着,一直没什么存在感。
直至他忽然伸手,做喇叭状,圈住了小羊的嘴。
两个人被他吸引注意,也注意到小羊嘴里正咬着的那封信。
被叶满圈着嘴,它还要瞪着眼珠子,大大方方嚼两下,恃萌而骄。
“对不起……”叶满连忙羊口夺信,在自己袖子上仔细擦干净,交还回去:“您看看有没有坏。”
那人接过来,目光在那封信上定着,目光微滞,像在出神。
叶满以为信坏了,有些忧心地打量那个信封,那是一个很旧很旧的信封了,像是世纪初期时的东西,上面的邮戳还保留完整。
“我可以赔偿……”叶满不好意思地开口。
“哦,不用,”那店主回过神,笑着将信放下,说:“这是卖的,如果你感兴趣,二十块都卖给你。”
叶满没见过卖信的,觉得这东西并不能当货物,寻问道:“这是你的信吗?”
“不是,”店主笑眯眯说:“老信件算是一种收藏,就像邮票和旧书一样,这些是我以前从全国各地收来的东西,私人收藏,现在不想留了。”
叶满又孤陋寡闻了。
他早就看到这摊位上有很多旧书信,但并没多留意。
他也写过信,给爸妈写的认错信、给李华写的笔友信,没有邮票邮戳,也没投进过邮箱里。
叶满搂着小羊,听到摊主说:“寄给她的信件,我一共找到了六封。”
“她是谁?”吉格问道。
“不知道,”男人摇摇头:“上一个收藏家是在一个废品收购站翻到这些,废品收购站的人也是当做废纸买来的,说是主人把它们卖掉的。那些信都集中在零八年左右,而给她写信的人却来自不同地方,我一直觉得奇怪,我认为这些信的主人应该不是会随意遗弃它们的人,我想这一定是失误吧,但是我找不到售出的人了,也曾去找过她的收信地址,但是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农田,再也找不见了。”
叶满低头看那封信,上面的收件地址是河北邢台的一个小镇。
收件人——谭英。
“信你看过了吗?”叶满问了个笨问题,怎么可能没看过。
“如果你想买,就回去自己看,如果不想买,知道了也没用处。”店主眼里满是精明,看样子非要赚他二十块钱。
叶满不想买,他想不出自己买来一些旧信纸能做什么。
但是小羊吃了信,自己按理需要赔偿的。
况且……他心里觉得怪怪的,他模糊认为那些代表隐私的信件公示在阳光下不妥,孤独地漂泊在世界上,任谁都能看见评论,它们最应该在的地方,应该是收件人或者发件人手中才对吧……
几秒钟后,他抱着不忌口的小羊,慢吞吞掏出了手机。
二十块钱扫过去,店主立刻高高兴兴开始捡信。
在拉萨街边那个简陋的书摊上,有一小片地方摆放着各种信件,最远的还有1930年的信,苏联、德国、美国、东南亚的都有,摊主趴在地上一个一个看,眼睛用力眯着,看起来不太方便,叶满这才察觉他的眼睛黄得不太正常。
摊主将信封一一捡起,一共六封。
“我只知道她是一个女人,至少那些信的时间里,她还很年轻,”店主捏着那六封信,眼尾被岁月的风揉皱,又被高原日照打上古铜色的柔光,他柔和道:“如果可以,我真想给这些或许被误扔的信找到主人,可惜,我已经不能上路了。”
“为什么?”叶满抬眸,问。
“我患了癌,”店主笑笑说:“要落叶归根了。”
叶满抱着小羊的手缓缓收紧,像是挽留什么,掌心却只觉一场空。
良久,他开口道:“这些信都卖给我吧。”
店主一愣,吉格也转头看他。
叶满抬头,茫然地解释道:“收藏的意思……不是好好保管吗?”
店主盯着他,堆起的笑容慢慢有些郑重,张张嘴,却没说话。
叶满说:“我会把它们保管好。”
即使是它们的主人把它们卖掉,它们不再被需要。
就像……即便他不再需要过去了,但也不希望让自己的心事被别人随意售卖一样。
叶满将那六封信放进了店主找来的皱巴巴红色塑料袋,另外的那些装在黑色的塑料袋里。
提在手里像两袋垃圾一样,有点重量,那些重量一共才花费200块。
他的另一只手,牵着羊继续在拉萨街头游荡。
吉格走在他身边,问:“你没必要都买下的,这样是想支持他的生活对吗?”
叶满转头看他。
“他没有想用这些书信牟利,而你想要帮助他,”阳光照晒下,扎布说:“他很善良,你也是。”
“不……”叶满摇头,急忙解释说:“我没有帮助他。”
他生怕自己被人理解为优越感、傲慢,因为很多人都会觉得“帮助”的行为与这两个字相关。
他低下头,重复解释说:“我只是想买信。”
七月末的拉萨,下午六点时,太阳仍然很高。
只是他们需要把小羊还回去了。
返回那家旅拍店时,里面人仍很满,有许多漂亮姑娘和小伙子正自拍,美得惹人频频驻足。
叶满无心看美人,蹲在小羊面前,捧着它的小脑袋,在它的脑门儿上亲了一下。
小羊萌萌地在叶满手心蹭,叶满忍不住,又用鼻尖在它的小鼻子上蹭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