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快走。”孙媛边哭边说:“我们去报警。”
“不要!别报警!”王壮壮猛地反应过来。
他抱着头往后缩,煤气罐一样的脑袋四处晃,终于看到在客厅里手忙脚乱穿衣服的男女,他找到救星一样:“所长!你看看叶满,他疯了!”
副所长的表情很快从慌乱变得恼怒,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手忙脚乱穿好裤子,立刻拿出领导的风范,开口道:“大半夜不睡觉在干什么?工作完成了吗?”
叶满:“我不干了。”
他声音嘶哑,开口道:“我现在有很多钱,我不怕你们了。”
他喃喃说着那句话,不知道是在说给谁听。
在三千米海拔的高原,他这样剧烈活动下,气喘得厉害,他看着客厅里的男女,直白地说:“你们真恶心。”
在李梅梅刺耳的哭声,还有副所长的威胁里,叶满收拾了自己关上就能直接离开的行李箱,离开了那个套间。
此时,已经是拉萨的凌晨。
路上空无一人。
钢筋丛林里,没有自由与圣洁,他一个人行走在低温度的夜里,身上的短袖无法御寒。
“叶满。”
刚出酒店门口,有人从身后叫住他。
是孙媛。
她拖着行李跟了上来。
两个人就这样流浪在高原的夜里,一路无话地走着。
直至走不动,俩人在路牙子上坐下。
“我要给所长发消息。”孙媛已经不哭了,她很快又恢复了精神,握着手机说:“我不会放过他们。”
她亢奋得有点不正常,边向手上哈气边快速按手机。
而与之相对的,叶满却蜷缩了起来,刚刚的凶悍已经消失不见,他的指尖在发抖。
孙媛没发现,叶满正在害怕,他恐惧得攥紧手上的念珠,但是那念珠不是姥爷的桃木剑,没办法给他带来一点安慰。
他在这一刻不是在害怕失去工作,不是害怕自己打坏了人,他恐惧的是,自己变成了那个男人——发怒的瞬间,他完全继承了爸爸的暴戾基因,就好像一场血脉传承,在那一刻,从小的引导、每一次遭受的暴力,都得到了完整复刻,他成了另一个“爸爸”。
他甚至无知无觉孙媛在做什么,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这时是拉萨的凌晨十二点左右。
平原地区的人们已经熟睡。
叶满的手机响起时,他木然地低头看,然后沉默了一下。
孙媛刚刚给他发了视频。
指腹轻轻点击冰凉的屏幕,进度条缓缓移动,一开始是黑暗,然后是门外模糊的说话声。
女人倚靠着叶满的肩上,从他指缝里拿走烟,含进了自己嘴里。
烟雾弥漫的午夜路灯下,冷空气让两个人的鼻尖和指尖都发凉。
“我刚把这个发给所长了,我也不打算干下去了。”孙媛吐槽道:“在这儿待下去我精神非得出问题不可。”
叶满没吭声,静默地看着手机视频播放。
两个人沉默了一阵儿,孙媛看向他,低低开口:“叶满,你刚刚真特么帅。”
叶满指尖一颤。
孙媛闷闷笑了起来,她勾住叶满的肩,笑声爽快:“虽然咱俩不熟,但是以后但凡有什么事儿,你只管开口,我赴汤蹈火。”
画面播放到他拿起东西砸人那段儿,叶满关掉手机,递还给孙媛。
“我有点冷。”他转移话题,说:“咱们找个地方先住下吧。”
网约车将他们带到了一家民宿门口,两个人丧家犬似的哆哆嗦嗦走进去。
这里昼夜温差太大,零上十几摄氏度,冷得人身体发抖。
民宿的年轻老板穿着睡衣出来的,脸上笑呵呵,没有半点不耐烦。天色暗,大堂也没开灯,只有柜台这儿一块儿亮着。
不知是因为高反还是感冒,他的头脑昏沉,困得要命,眼睛看着那个正登记身份证的年轻老板,老是觉得无法集中精神,无法聚焦。
他只知道那个年轻老板检查自己身份证的时间有点长。
“有问题吗?”叶满有些忐忑。他这人经不住事儿,但凡做点坏事都战战兢兢,会付出很大代价,他想着总不能刚打了人这会儿警方就发通缉令了吧?也太快了点吧?
民宿老板很快把身份证还给了他,笑着说:“没有,就是看你有点眼熟。”
叶满松了口气。
“第一次来拉萨?”老板翻着房卡,随口问道:“打算去哪儿玩?房间里都有地图和攻略,要是想组队用车,我能帮着联系。”
孙媛倒是兴致勃勃,她全身使不完的劲儿似的,和那小帅哥聊了起来。
叶满拉着行李跟在后面,闷不吭声地往楼梯上走。
叶满看到向上的楼梯栏杆上挂着彩色布条,从一楼向上的三层楼房的每一间门口都挂着藏式的门帘,此时都安安静静。
“房间里供氧,wifi密码8个8,这密码整个拉萨的酒店wifi都连得上,”老板开了个玩笑,然后热情周到地说:“可以添加一下微信,我给你们发一些攻略,有事也可以直接联系我。”
叶满的房间在三楼转角,有一面大窗,外面的路灯光线隐约透进来,房里安安静静,玻璃上只照着他一个人的影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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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好在, 只有他一个人了。
插上房卡,灯瞬时亮起,一个宽敞整洁的大床房映入眼帘。
这里除了桌上的一些摆件装饰外, 并没有太多藏族风格, 像一个普通的酒店, 但是很干净, 所有设施一应俱全。
叶满就着热水洗了澡。
将近一个月的精神紧绷终于松懈, 他有了一个独处的空间,恨不得把身上的每一寸都洗干净,清洗被污染的自己。
弥散式供氧的房间让他不用再把氧气管插进鼻子里维持呼吸, 在床上铺好自己带来却从来没拿出来过的床单,他爬了上去,在自己那绿绒绒的清新床单上,他终于找到了一点安稳感。
手机也用酒精棉擦过, 他带上了床, 里面没有任何消息。
王壮壮没给叶满发过消息, 副所长也没有。
叶满想象着,他们已经统一战线正商量着如何报复。
叶满已经在这个单位待不下去了,从他情绪失控那一刻起, 他再也回不到那个让他感到安全的工位。
副所长和所长有亲戚, 更何况他今年成了单位的新合伙人,叶满得罪了他。
这个世界上他唯一与社会有链接的东西——他的工作丢了,他觉得自己的脚踏不到实地, 自己最后一点价值也没了。
他必须快点找到事情做,重新和这个世界建立关联。
凌晨一点,房间里关着灯,窗帘紧紧拉着, 床上的手机屏幕一点点暗下去,叶满的眼睛闭了起来。
他罕见地睡着了。
他睡着时仍是焦虑的,已经长到遮眼的细软卷发轻轻弯曲,将影子投在他闭合的薄薄的眼皮上。
那双眼珠正不安地转动着。
叶满又做噩梦了。
叶满几乎每一次睡眠都会做梦,从小到大二十七年里,一觉无梦的次数屈指可数。
他的梦大多数是坏的,要么梦到被追杀,要么就是被人误解、被人侮辱,长大后,近几年里,他开始梦到孤独。
今天也不例外,他失业了,醒着时逃避,没勇气继续投简历,所以趁着做梦鬼鬼祟祟找了一夜的工作,也被拒绝了一夜。
门被敲响时,已经上午十点。
叶满从梦里醒过来,阳光从窗帘的缝隙落进来,窄窄一条,恰好落在他的双眼,满眼惊惶。
高原的日照足,空气透明度高,蓝天很近很近。
他的家乡也有距离天空很近的时候,好像用力一跳就能碰到,限定在每年五月份,柳絮飘飘,被风抱到天上,就堆成了大片大片雪白的云。
他盯着天空发了会儿呆,疲倦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口。
门还在响,很急。
门外站着孙媛,上下打量他,松了口气的模样,说:“一直不应声,我以为你高反了。”
已经在拉萨住了快一个月了,身体早就适应这里的海拔,只是他们都太焦虑了,没有察觉。
“所长给你打电话了吗?”孙媛走进来,向他晃晃手机。
叶满睡前把手机静音了,他翻出手机,看到两通未接来电,都是早上六点那会儿打来的,估计所长醒后就联系他了。
孙媛溜达过来,说道:“他跟我说,让咱们先回去。”
叶满:“别坐!”
孙媛往他床上坐的动作一顿,瞪大眼睛看他。
叶满也知道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很莫名其妙,他尴尬地开口:“我……我不习惯。”
他想说不喜欢除了自己的人坐属于他自己的床单,怕脏,但是昨天他也让人坐过床,这举动实在有点奇怪,他无法解释一个“床单”的区别,就像无法解释自己心理的边界。
好在孙媛并不介意,她很随意地换了位置,坐到一旁的沙发上,说:“我准备今天回去,你要是想回,咱俩就一起订票。”
叶满在床边坐下,没吭声。
他在思考,如果回拨所长会说什么,是会直接开除他,还是说些叶满反应不过来的艺术话。
几分钟后,他点了回拨。
虚掩的房门外,偶尔会有客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经过,由近变远,房间里很安静。
“嘟嘟嘟”几声后,电话被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