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窝很深,那双眼平时内敛锋芒不外漏,但今天他对眼尾垂着、唇角垂着,没什么精神。
韩竞很少这样,叶满印象里,他一直很强、充满力气。
他伸出全部触角试探韩竞的每一个细节,触碰他的眼睛、凸起的指节、坐着时背弓下去的弧度。
然后,敏感的触角反馈回来的信号促使他往韩竞旁边靠近,贴着他的腿坐下,无意识给他支撑。
韩竞侧首看他,认真说:“有时候想起你对所有人都这样体贴、细致观察,我就会不舒服。”
叶满呆呆地看他:“啊?”
韩竞知道这是叶满的生存模式,也只是说一说自己没名没分、上不得台面的在意。他把自己的长腿依靠在叶满腿上,低头说:“我们分开后,我开始忙着自己的生意,兄弟们陆续结婚了,都过得不错,只有侯俊不停地跑,原来的车队变成他一个人,南来北往,无论春夏,都剩下他一个人。”
叶满很惧怕孤独,只是这样听着,就觉得很难受。
他安安静静听着。
“这里还是夏天。”韩竞抬起头,看着夜风里的茁壮花田,说:“但可可西里早就下雪了,五道梁还是那样,一进去,氧气薄得要人命。”
叶满轻轻说:“小侯哥哥,是在那里出的车祸。”
韩竞:“嗯,他是十二月中出的事,我爸是今天走的。”
叶满的喉咙猛地一紧,他知道韩竞今天为什么异常了。
韩竞没说自己的父亲,按照卡片上的,说起了侯俊:“侯俊一个人在路上跑后,我们联系就少了,以前天天在一起,后来就只有逢年过节通个电话,都在自己的人生轨迹里往前走。”
这是友情到了一定程度,才会有的默契,不会疏远也不会猜忌。
见过的人越多、听过的故事越多,他对情感的认知就变得越广阔,不那么狭隘、执拗、偏激。
韩竞曾说过,这场旅程只管往前走,看看老天会给他什么。
他好像已经明白了。
月亮高高挂着,风吹起来,百草树木都在晃,月亮在天上也被吹得摇荡。
“我再收到他的消息,他已经死了,车翻了,车头完全撞碎,人也不成样子了,我都没认出他。”韩竞嗓音很低,没什么起伏,可叶满却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
第130章
“当时的事故现场很清晰, 两车相撞,对面那辆车直接撞上了他的驾驶室,车头碎了。我们不知道他跑过那么多次可可西里, 为什么只有那一次出了事。现场很古怪, 有一个死人趴在驾驶室里, 也是那场车祸死的, 但我觉得不像是他开的车, 像事后挪过去的。车上肯定有另一个人,可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像凭空消失了。”韩竞皱眉说:“而且那个地方已经偏离国道很远, 不会有人经过,只有野生动物。”
叶满察觉到了异样:“怎么会到那里?”
韩竞停住,他停了很久,叶满觉得, 韩竞的情绪波动很大, 以至于不得不停下缓解。
果然, 再开口时他的嗓子有些哑了。
“我们帮侯俊处理了后事,我把小侯接到身边,他从那时候开始跟着我。”韩竞低低道:“我和兄弟们不顾一切追查那场事故, 很快一个兄弟打听到了那辆车的消息, 是一辆二手车,车主卖给了一个外乡人。”
叶满:“找到了!”
韩竞摇头:“没有,警察根据描述画了画像, 但那个人非常警惕,脸遮得很严,所以画像模糊。提取了车上所有的DNA和指纹,除了那个死了的人的, 还有一点很小的血迹在方向盘内侧,只是现在也没匹配上,得到的唯一线索就是那个人的脖子上纹着双头蛇刺青,知道那个消息的时候,我就明白,侯俊为什么出事了。”
叶满问:“为什么?”
韩竞不说了。
他一口气喝完一整罐啤酒,又打开,喝了半罐,然后说:“那是后面的卡片内容。”
叶满觉得韩竞现在一定很难过,所以不得不停一停。他能感受到身边人的情绪,悲伤就像粘稠漆黑的液状流体,从韩竞的身体流出,慢慢爬到了他的指尖。
他蜷蜷指头,轻轻抬手,从韩竞握着的掌心里把那罐啤酒抽了出来。
韩竞微微一愣。
“我帮你一起找,”叶满说:“两个人,就有两条轨迹、两种际遇,你看不到的,我或许能看到,你找不到的,我或许能找到。”
他的语言很笨拙,但是韩竞听懂了,叶满想要分担他的重量。
叶满不是一个会给自己揽事的人,离是是非非越远,对他而言越安全——他的生存策略是这样的。
但是韩竞成了例外。
叶满阻止他继续喝酒,他就老实听话。以往的那些年里,回忆起那些事他都会一个人喝到烂醉。他愧疚、自责,想要代替侯俊去死,可醒来后他还活着,他还得继续走下去。
“我到处找凶手,警方也找,但是很多年过去了,他像是已经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有时候我甚至觉得,那个人死在了可可西里,那才是他最好的惩罚。”韩竞低低地说:“再后来……”
再后来,他找不到那个人的线索,兄弟们都过上了平常日子。小侯一天天长大,他从来不提大哥,但韩竞知道他比谁都想他。小侯成绩不好,不爱读书,韩竞打过两次,就不逼他了,他把自己的店交给他,爱怎么经营怎么经营,只要他健康快乐就好,只要别跟他哥似的乱跑。
而韩竞顺应着生命轨迹往前走……
“我陆陆续续开了些店,也不只是为了赚钱,我的店通常五湖四海的客人都有,方便打听消息,”他舒展长腿,开口道:“曾经的投资都很顺利,我参与的时候那些多数都是蓝海产业,正巧遇上国家经济腾飞,现在回报率很高,我那些店加起来赚得不到投资回报的零头。偶尔看到些感兴趣的,现在也会投,我喜欢自由自在,除了几个最初的,都是只出资。我顺着时间走,顺应着一切规律,所以日子过得很好,一直都很好……”
他说着很好,可他语气很低落。叶满慢慢抿着酒,想安慰他,可自己实在笨拙。
“所以……”叶满脑子一抽,愣愣地说:“你到底有多少钱啊?”
韩竞有意无意示弱,等着他安慰自己,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粗略算了算,动产不动产国债什么的,他说:“够你中几次彩票。”
叶满呆滞:“哦。”
他开始觉得很凌乱,思路打结,有点像他微信表情包里那个凌乱小狗,眼睛瞪得像个黑豆子,头上炸起几根雷劈的毛儿。
他曾经想花一千万包养韩竞,那会儿自己在韩竞眼里,是不是二得冒泡?
韩竞从身边拿起一个透明文件夹,递给叶满:“我所有投资和资产全都在上面列出来了,大大小小的,没有漏掉的,早就想告诉你,现在才有机会。”
叶满茫然接过来,上面A4纸上写着——《韩竞对叶满先生的个人财产告知书》。
韩竞不知道叶满在想什么,担心他又往后缩,尽量把一切可能造成的误会清理干净,说:“刚遇见你那时候,跟我一起出来玩儿的人都是我合作的老板。”
叶满回忆一下,迟疑地说:“都……是大老板吗?”
韩竞:“那个要给你介绍十个八个帅哥的胖子是搞房地产的,要给你介绍飞行员的是做航空产业开发的,还有做投资的,人工智能、半导体的,这群人基本都是赶在风口起来的。”
叶满:“啊。”
他呆了好一会儿,小声说:“是吗?”
韩竞:“投的时候就是砸钱试试,我进入社会早,零几年的时候开着车全国跑,看见很多趋势,那会儿机会多,闭眼睛投都有回报,现在有点难了。”
叶满:“……”
哪那么容易?就算他不懂投资,可也清楚那需要超级前瞻性眼光、敏锐市场洞察力、极高的执行力,还有天时、地利、人和。
叶满今生最大的投资是他小时候在学校门口小卖部买恰恰瓜子,里面有个小卡片可以刮出“再来一包”,他用一块钱站在那里一直刮,一直再来一包,最后带了八包回家——八包不是运气的极限,而是他智商的极限,因为弱智的他不知道要把中奖卡片交给店家,导致丢了好多张,最后他被人赶走了。
他擦了擦嘴唇,觉得咽下的啤酒很苦,他心里说:我说不出口了,我没资格喜欢你。
他又开始胆怯,他看到了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假如韩竞只是民宿老板,他可以试着努力提高,去克服自卑爱他。
可韩竞的身价太高了,他够不上了。
他明明和他挨得很近,却在知道那一刻,两人之间冲出了巨大洪流,水域越来越宽,将两人隔得越来越远。
那个《财产告知书》变得无限大,但不是船,而是在半空浮着,他一从水里露出头就给他拍回去,拍得鼻青脸肿。
叶满不会因为韩竞有很多钱而贴上去,想要和他绑在一起,相反,他这样的人,会因为对方过于优秀而选择远离。
叶满和他终归不一样,就算叶满也跟韩竞似的走南闯北,看见趋势了,他也不敢信自己,不敢去碰,他胆子小,循规蹈矩谨小慎微。
如果错过了机会他就安慰自己命里没有,一辈子也就那样了,他意识不到机遇是要靠自己伸手才能抓的,只被动地等着老天安排。遵循老天给的初始本能过完这一生,是命,但有胆魄伸手抓住机会,就是运了。
韩竞命和运都有,他还有一个很会做生意的脑子。可他看起来那么低调,让叶满误以为自己稍微鼓起勇气,也能触碰到他。
腿上忽地一重,叶满在出神中心脏猛地拔高,低下头,又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韩竞躺在地上,头枕着他的大腿。
远远的有橡胶树,近前的有向日葵花田,透明的风吹落花粉和叶片过来,在如水月光下起伏、波光粼粼。
那个高大伟岸的青海男人在他身上靠着,轻闭着眼睛,触碰的位置体温相互传递。
叶满困惑地歪头看他,仔细打量他。
韩竞有大耳朵,高鼻梁,曾经路过梅里雪山时,有人说过他们两个很像。
他还有深深地眼窝,高高的眉骨,冬城一起吃饭时,自己坐在他身边很近的位置,叶满就判断他有少数民族血统。
他还有一张对别人有些寡言的嘴,他亲过自己很多地方,口腔温度很烫。
他又看他的身体,他套着的薄薄黑色夹克微微敞开,里面穿着自己绣的小狗短袖,呼吸时胸口起伏着,能隐约看到壮实的腹肌。
向下,那双腿裹在休闲裤里,一条蜷起,仍长得惊人。
叶满喜欢大长腿,就算每天都形影不离,可叶满冷不丁瞥见他的腿,心也会乱蹦跶几下。
他慢慢转回眼珠,再看他的脸,那张古铜色、皮肤粗粝的脸,没表情时有些酷,他认认真真看,觉得特别熟悉,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挤进了叶满的茧里。
叶满每天醒时看到第一眼是他,睡觉梦里常常出现他,那个充满腐蚀性的心茧里,他走了进来,抱住了那个惊恐的小怪物,或许他是特殊材料做的,所以不怕被腐蚀,可小怪物怕烫。
“小满,”宁静的夜里,虫鸣四起,韩竞突兀地开口:“你刚刚向我跑过来,是想说什么吗?”
叶满敛眸,半刻后,含进一口啤酒,含糊哼道:“没有。”
第二天下了雨,韩竞在小木屋里收拾行李,他们就要离开了。
叶满收起三脚架,看相机里的画面,他纠结犹豫着,想问越河是否可以记录这个故事,保证绝对不会给他泄露地址的。
他冒着小雨,走到榕树下,抬头向上看。
树屋稳稳当当停在树上,白天光线好,看起来还算漂亮。
越河似乎看到他来了,站在窗前看他。
那封在拉萨买的信,让他在异国见证了一段光阴故事。
他站在树下看越河,恍惚间仿佛看见他身边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并肩,一起看他。
心里惆怅良多。
叶满:“树屋漏水吗?”
“不,它很完美。”
他组织自己贫乏的英语词汇,询问越河是否自己可以做一个小小不专业纪录片发布在自己自媒体账号上,越河说:“可以。”
他扒着窗口,问:“你要走了吗?”
叶满忽然有些不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