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雾很大,叶满继续架起三脚架,拍摄那棵大榕树。
他顺着梯子爬上树,刚刚上来越河就来了。
昨天两个人把底部框架弄出来了,今天在上面铺好木头做地面,然后就可以进行上面的框架。
萍带着早餐过来的,叶满匆匆吃完,就继续研究那个树屋。
姥爷是木匠,叶满小时候也做过木工活计,但是这都已经很久没做过,就像他的刺绣一样。
昨天在本子上划了很多遍,今天做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
雾散去,又是一个晴天,叶满和那个做男人在树上敲敲打打。
韩竞喝着咖啡,坐在木屋前用叶满的电脑办公,但并不专注,时不时去看看叶满。
叶满越做越顺利,他慢慢回忆起小时候搭房子的技能。
借用榕树为支撑,距离平整的地板两米高左右的地方,用锤子把木头一点点凿进树干里。
萍在树下帮手,用绳子把木头绑好,再由两人拉上去,搭建棚顶支架。
太阳渐渐炎热,几个人一起在木屋前吃了午饭。
“你在学习越南语吗?”萍问道。
叶满扭头看,他的书包没收拾,敞开着,汉越词典落在了外面。
“随便学学。”叶满腼腆地说:“用来放松的。”
越河站了起来,又往树屋走。
叶满匆匆吃了口饭,继续去建造木屋。
“附近能买到防水材料吗?”叶满问越河:“我想把它铺在屋顶。”
趴在梯子上的萍说:“我去找。”
他们从早上建到下午,房子本身不大,框架搭好,做得就很快。
屋顶订好木板,进行打磨,再铺上防水材料,最后用上越河早就准备好的瓦。
做的时候很耗时,但假如把三脚架上记录下的画面加速十倍看,木屋起来的过程就非常鲜明。
越河拿着锯子,一点一点打磨多余的木料、凸起的棱角。
他太爱惜这个树屋,想要把它的一切做得很好。
叶满爬下树,仔细做窗户和木门。
这个需要很细致才行,否则会漏风
这时夜已经深了,叶满满身狼狈地蹲在地上,投入地做着自己的事,他认真起来时嘴唇紧闭着,一句话也不说。
韩竞没过去打扰他,就坐在木屋前看着他。
他这样看了他一整天,但是叶满没有察觉。
把窗户和门安装上,已经深夜了。
叶满坐在空荡荡、却很安全的树屋里,心里成就感很强,他很少有这种时候,十分满足。
越河躺在里面,一动不动。
推开窗,是睡着的向日葵花田,月明风清,轻轻摇荡。
“I know……”
叶满蜷起腿,怔怔看着月夜的景色时,中年男人忽然开口。
叶满转头看他,听到了意想不到的话。
越河说,我知道她已经离开我很久了,她不会再来这个树屋,假如时间可以反向流动多好,我可以再次见到离去的人们,我想在这里给她表演木偶戏,在这里向她求婚。
叶满的英语成绩一般,但好在越河的口语与他读书时听过听力阅读的相差不大,他理顺了那句话,然后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难过。
“谢谢你把那封信送回来,看到那封信时,我就知道了,没有人接收我的信,我以后不会再写了。”他说:“谢谢你帮我搭建的木屋,她一定也很喜欢。”
叶满张张口,说:“举手之劳。”
他用中文说的,也不知道越河听不听得懂。
“我好像做了一场很久的梦,醒来后已经变老了。”越河说:“如果再年轻一次,我会跑到她面前,说一万次我爱她,永远守在她的身边。”
他把木屋里的箱子搬上了树屋,打开后,是一整箱子的木偶,与叶满在剧院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一个一个拿出来,摆在树屋里,叶满离开时,帮他关上了门。
——
我想,越河和阿姮的故事我就只能了解到这里了。
1998年,阿姮患病,曾几次给自己年少时的玩伴、远在美国的恋人写信,但是那时阿姮已经病入膏肓,只能把信交给家人。
她的家人邮寄信件时,被越河的家人发现,偷偷拿走了信。
阿姮等不到回信,最后一次瞒着家人强撑着来到越河家,看到了他和别人的照片,越河的家人骗了她,于是她伤心地离开。
不久后离世。
越河回来后,再也见不到阿姮了,他从她的家人那里知道了阿姮给他写过信。
那些他看也没看过的信成了他的执念。他不肯放过自己,他越来越疯,不停地给在美国的“自己”去信。
信被退回,中间遗失几封,其中一封到了我的手上。
他躺在树屋里,和一群木偶作伴。
我下来的时候,又忍不住哭,我实在忍不住。
向日葵田被修整得无比肥沃,所以那些话不是阿姮说给越河的,而是越河说给阿姮——
Minh Hng,请求你回来看看我,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回来。
我又种下了向日葵种子,从白天种到了黑夜。
我躺在泥泞的土壤里看天空,泥土在一点点把我埋葬,天空空荡荡,没有星星。
天空抛弃了星星,但我没有放弃爱你。
……
我知道。
无论是和医生与谭英,还是越河与阿姮,他们的故事都在说一个道理。
珍惜身边的人吧,不要让他受伤,不要让他等待,恐惧在时间无情的轮回里只是很小很小的障碍,不要等到时间过去才后悔没有抓住,时光亘古不能逆流。
每个道理都在告诉我,去爱吧,时不我待!
——
叶满爬下树,跑向向日葵花田,他越跑越快,气喘吁吁。
他在花田边看到了正在喝啤酒的韩竞,心脏不受控制加速跳动,男人安静坐着,松弛散漫。
他偏头看叶满,说:“完工了?”
“嗯。”叶满走到他身边,坐下。
叶满深吸一口气:“我们……”
韩竞:“我们继续?”
叶满茫然:“什么?”
韩竞:“卡片。”
卡片在木屋里,但是韩竞并不需要。
韩竞:“第二张是,顺应。”
叶满闭上嘴。
夜风吹过熟睡的花田,花开在在异国的土地上,韩竞开口道:“我之前不是故意瞒你。”
叶满没说话。
“我自己的生意就是干那些的,吃喝玩乐,衣食住行,”韩竞说:“我开了些民宿,还有酒吧、户外用品店。”
叶满:“……”
韩竞:“那段时间不想到处走了,想停下,跟曾经车队的兄弟们摆了告别酒,一顿饭后各奔东西,各自去各自的归宿,就剩下我一个人。”
叶满终于开口:“那时你多大?”
韩竞:“二十五六吧,忘了。”
“那我……”他算了算,说:“十六。”
刚刚上高中。
他以为自己考上高中是新的开始,但他又进入了一个地狱。
叶满蜷缩在角落里哭泣时,韩竞跟兄弟们喝了告别酒。
他们一起打拼这么多年,钱也赚不上太多了,都是在拿命熬钱,社会在发展,和他们刚出来那会儿大变样,开大车不赚什么了。
在那之前,韩竞就已经在几个城市开了店,他对做生意很在行,也早给自己留了后路。
各个兄弟也都不想跑了,打算回家做点生意,只有侯俊说,他还要继续赚钱。
他的钱怎么也赚不够,要还上父母在时欠的债,要养年幼的弟弟长大,还要给他路上捡的小姑娘铃铛攒钱。
他是个温和踏实的人,天生不爱冒险,也不愿意欠人情。
韩竞叫他一起做生意,他拒绝了。
……
多年后,他在异国的月亮下,和一个很美好的人,时隔多年第一次重新谈起侯俊,胸口像是有利刃穿插而过。
每个字都带了血。
叶满蜷起双腿,撑着下巴看他,觉得今天的韩竞很不一样。
今天一整天自己都很忙,没和韩竞说上几句话,不知道他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