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己把自己弄得糊里糊涂,开始自言自语,叶满和韩竞对视一眼,也准备离开了。
这时候从门口进来一个年轻女孩儿,她手上提着菜,看见两个陌生人时有些惊讶。
让叶满更加惊讶的是,她会一点中文。
莎莎的树叶响动中,女孩儿蹲在地上洗菜,说:“舅舅有时候会弄混时间,那些信都是舅舅寄的,不是Minh Hng。”
叶满更加困惑:“可信的内容确实是她写的啊。”
“信也是舅舅写的,”女孩儿名叫萍,她经常和中国人做生意,中文相对流畅,只是带有一点腔调奇特的口音:“Minh Hng在1998年时就去世了。”
叶满忽然察觉到了一点悲伤,他看着那个扛着农具离开院子的中年男人,心脏轻微被刺了一下。
“他一直觉得Minh Hng没有离开,正在怨恨他,他想象着Minh Hng会对自己说的话,写信的时候,他就是她。”萍利落地往青菜里舀水,说:“他一直把信寄往美国,希望自己收到信可以快点回去见她,因为Minh Hng曾给他写过三封信,但他都没有回信,直到她死去。”
叶满轻蹙着眉,说:“为什么不回信?”
“家里人希望他留在美国,并且在那边结婚,”萍低着头,说:“舅舅没有见到过那些信,我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家人们没有告诉过我,但我想和他们有关,舅舅一定知道了,所以他变得越来越不正常。”
1998年,越河休假从美国回到河内,他的恋人已经死去,向日葵花田盛放着。
他不明白怎么会这样,他在家里找到了自己写给她的信,但那些一封都没有交到她的手上。他知道了Minh Hng给自己写过三封信,他一封也没收到,这些没收到的信成了他的执念,他开始给自己写信,想象着Minh Hng会写些什么,一封接着一封。
所以,叶满看到的每一句恶毒诅咒谩骂,都是那个男人写给自己的。
第129章
他有些说不出来的难受, 桌上放着五六封信,都比自己买到的那一封要新,这样看, 信件的诅咒即使经年也没有被解除。
所以, 爱情是一种诅咒吗?
下午的阳光铺洒在湿漉漉的水泥地面, 萍说道:“后来Minh Hng一家搬走了, 我们家里发生一些事, 他也没再去美国,他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家里写信,去看那个向日葵花田, 他可能永远也醒不来了,他觉得Minh Hng一直在这里。”
“她是因为什么过世?”叶满问。
萍:“生病,可能是肺病,那时我还没有出生, 家里人很少提起她, 知道的不多。”
因为没有回去的大巴了, 萍邀请他们留下住宿,她对中国人很友好,正准备去中国做生意, 有很多想要询问。
餐桌上很融洽, 韩竞礼貌地回答萍层出不穷的问题,叶满一直在观察越河。
上了年纪的男人,满身沧桑, 叶满想象不出他年轻时的样子,他沉默寡言,像是并没有察觉院子里多了访客,或者说他糊里糊涂, 察觉不到。吃完饭,他不作声地站起来,又离开了院子。
宁静的夜降临河内的小村庄,叶满顺着鱼塘边缘泥泞的小路向前走,拨开棕榈科植被巨大的叶子,狭长小路通向平坦的田野。
向日葵花田游曳在如水的银色月光下,在土地上搅动出清冷冷的波纹,葵花地旁有一个小木屋,木屋前坐着一个人影。
透明的风里,那里传来一阵阵锉木头的嘎吱声响。
叶满抬步走过去,走到那人身边,对方没有抬头,也没有理会他,他只是在认真地做着自己的事。
叶满在他身旁轻轻坐下,看着那片向日葵田,捡起他散碎的卷毛儿。
叶满开口道:“What are you doing?”
越南人用英文回他:“做一个树屋。”
叶满歪头看他,用自己不那么流畅的英语问:“为什么做树屋?”
越南人说:“Minh Hng喜欢。”
叶满:“……”
叶满问:“你做得怎么样了?”
男人指指几米外的粗壮老树,说:“失败了。”
那边的老树上空荡荡。
叶满就那么又看了一会儿,心里涌出了股子冲动来,他说:“我来帮你吧。”
越河准备了很多很多木头,都修得很直很长,他给叶满看他失败过无数次的地方,说:“他离开之前,答应我回来就会给我在这里搭一个树屋。”
叶满知道自己正在和阿姮对话,但他并没有害怕,只觉得难过。
上面有梯子,借着手电光,他爬上了三四米高的位置,看上面残存的一些木头。越河不会做木匠活计,架子搭得很松,而且没有稳定性。
叶满坐在树上,低头看他:“你很爱Minh Hng吗?”
月光如霜,降落在那个平平无奇的越南人身上。
他仰着头,说:“当然了,可是她在生我的气。”
用非母语对话时,会让叶满少一些从小带到大的胆怯,多了点从容。
叶满问:“你为什么要和别的女人一起拍照?”
越南人愣住,片刻后,他急切地说:“那是我的同学,我的家人骗了她。她让你问我的吗?你可不可以去帮我向她解释?”
韩竞站在不远的地方,一颗树下,漫不经心抽烟。
他盯着那个坐在榕树上的青年,四周草木兴盛,向日葵田随风摆动,榕树叶子哗啦啦响着,那人沐浴在忽隐忽现的月光里,漂亮得像精灵一样。
他看得挪不开眼,自嘲地笑了笑,想着钱秀立要是在这儿没准能做个诗,可他什么都干不了。
叶满摇头,说:“我不能,我只能帮你做树屋。”
听到树屋,他又高兴了起来,转身向小木屋里跑去拿工具。
他进去后,韩竞从树荫里走出,叶满知道他在那里等自己,对他一笑,说:“哥,你会做树屋吗?”
韩竞打开手电照这棵大榕树,说:“你可以教我。”
叶满弯唇,说:“好,下次我们一起做。”
萍过来寻找他们时,他们正在夜色里修建一个树屋。
她呆呆看着自己的舅舅,他认认真真趴在梯子上钉钉子,就像他无数次做的那样。
这棵大榕树千疮百孔,最初的树屋很高很高,不断失败,慢慢不得不在三四米的位置建造。
木屋里拉出的电灯悬挂在树上,引来许多虫子,扑棱棱地转动,像雪片飞舞。
那个长头发的陌生中国人耐心地指导着他,没有因为他精神有问题而感到半分不耐烦。
“嘿,”萍对木屋门口坐着的男人说:“他在做什么?”
韩竞说:“盖房子。”
萍:“……”
她走到树下仰头望,说:“你们在做什么?”
舅舅很久没那样开心和清醒了,蹲在树上咧嘴对她笑:“Minh Hng的树屋。”
萍再没见过比这个年轻中国人更加耐心地人了,就算舅舅胡乱敲木头,他也始终好声好气。
她在小木屋前煮了水,又点燃很多驱蚊香送到树上,仰头看他们的动作。
她心里,不在乎这个木屋能不能建起来,她只是在乎舅舅很久没这样开心。
“你是他的哥哥吗?”萍说。
韩竞平静地说:“我是他男朋友。”
萍吃了一惊,片刻后了然地笑笑,她说:“你一定很喜欢他吧?他看起来很美好。”
韩竞:“嗯。”
他望着树上半跪着敲钉子的人,说:“很喜欢。”
夜里,他们两个人就住在向日葵花田旁的小木屋里,小木屋里有一个大箱子,有一张窄窄的床,床没办法住两个人,萍拿来被子,铺在了地上。
屋里有很多驱虫药,并没有蚊虫蛇蚁侵扰,叶满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本子,画木屋的简图。
头顶悬挂的电灯把这个两人睡就已经满了的小木屋照得明明亮亮。
韩竞从行李箱里拿出药,涂抹在叶满被蚊子咬得发红的脸上。
药清清凉凉,很舒服。
韩竞凑得近了一点,仔细看他脸上的痕迹。
之前冬城和叶满分开后,他的脸上多了一道疤。
现在眼睛下面那道长长的疤也浅了,可细看还是很清楚,或许这会跟随他一生。
叶满握着笔细细画着,低声说:“没有见到越河之前,我很讨厌他,他就像电视里演的,最脸谱化的渣滓。”
韩竞慢慢给他涂抹药膏,安静听着。
叶满低低地说:“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一个人因为另一个人发疯。”
韩竞:“你还讨厌他吗?”
叶满摇摇头,韩竞涂抹的白色药膏因为这一下抹出长长一条,从叶满的侧脸划到眼尾。
他在外面住宿,没有脱掉衣服,他躺在韩竞的T恤临时充当的枕巾上,说:“讨厌我自己,讨厌一切都还没搞明白,就在心里对别人下评论的自己。好像我经常这样做……所以没办法清静地看待别人和自己,要么对别人先入为主,要么对自己感到厌烦。”
韩竞自己擦完脸,用干毛巾擦擦叶满的头发,叶满刚刚用井水洗脸,头发上还沾着冰凉凉的水珠。
韩竞说:“同理,不要在意那些道听途说了你而产生恶意的人。”
叶满出神地看他。
良久,慢慢蜷缩起疲惫至极的身体。
“哥,”叶满说:“你真好。”
韩竞关了灯,委婉拒绝他的好人卡,并说:“晚安。”
十月上旬,他们来到了信里的向日葵花田,并在这里留宿。
那些信是叶满花了二百块从一位山东大叔手里买过的,起因是叶满牵的小羊嚼了人家的收藏。
那些信轻飘飘的,最初拿在叶满的手里,就像废纸的重量。
当他展开后,进入了信里,看见了月亮,嗅到了花香,见到了执笔人,也做了别人眼里的客。
不知不觉间,他与这个世界的链接,越来越深了。
清晨的雾粘在皮肤,很潮,叶满爬起来,轻手轻脚出门,借着井水洗脸刷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