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无奈又痛苦地说:“怪我,我不该把你生下来,要不也用不着受你的气,养条狗还会摇尾巴呢。”
对了。
就是这样的。
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两个人从源头否定了他。
他本不该存在这个世界上。
他知道,爸妈这两句回答说出来,他们就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用不着你操心,我有钱,八千万,”叶满站起来,放声大吼,他用上了肺,震得自己胸腔都要碎,发出的声音尖锐凄厉:“六月份冬城有个买彩票中了一个亿的,那就是我,是我这个废人,你们不用担心我找不找工作,我这辈子都用不着工作了!你们以为,我愿意托生在你们家吗?”
他几乎疯癫了,眼前的世界天旋地转,他踉踉跄跄向前走,前面是大楼边缘,身后的小男孩儿鬼魅般地跟上了他。
手机里面,爸爸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妈妈的声音。
广西飘了雨,冰冰凉凉地落在他的脸上。
那忽然来到的寂静里,叶满听到手机里妈妈说:“别气你爸了,他心脏一直不好,你把他逼死我也活不了。”
他打完骂完,完后他还要捂着心脏,夫妻俩都说自己把他气坏了,是自己逼他们、虐待他们。
完美闭环,这样就全是叶满的错了。
叶满痛苦到了恍惚,他陷在循环里,大脑要爆炸了,激烈的情绪拥堵在身体里,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把手机从掌心划至指尖,然后,从指尖轻轻跌落在地。
“去死啊。”
“去死啊。”
“现在就去死……”
视频挂断了,可那声音却仍在耳边回荡,在他身边诅咒一样环绕。
“杀了你……”叶满轻轻说:“杀了你吧。”
背后的孩子把脏兮兮的小手推在他的背上,他把脚踏出了天台,向下是漆黑的地狱,那一刻时光在他身上迅速回溯。
他想起自己大学时吞药片的场景,烈酒吞入喉咙,像是看到了解脱。
他又看见了高中时的自己,站在天台,那么渴望又恐惧地看着下面,一只脚已经悬空。
再再往前,他看见了一个小小的男孩儿,他躲在一个耗子洞旁边,往里面偷偷塞了小半瓶消失水。他那么认真地用土填好做掩饰,珍惜得仿佛那是他最后的退路。
青年站在细雨里,身上穿着对于他来说有些大的、韩竞的冲锋衣外套。
他把身上韩竞的衣服脱下,仔细叠好放在地上,然后闭上眼睛,纵身跳了下去。
身体悬空的时候,他终于解脱,解脱了这二十七年里,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阵痛。
混沌恍惚里,他觉得自己终于学会了飞,这才是真正的自由吧,
忽然!一道巨大的力袭来,让他的胳膊断了一样剧烈地疼痛。
他仰起头,看着大楼边缘,紧紧抓着自己的人,脸上茫然,好像不认识了。
韩竞吓出了一身冷汗,死死抓着他的手腕,尽量温和地说:“小满,别怕,我们上来。”
“松手。”叶满做了个口型。
雨水不停砸下来,砸在他的眼睛里,他开始挣扎。
但韩竞力气非常大。
“小满,你不要我和奇奇了吗?”韩竞说。
叶满一心想跳下去,听不进去他在说么。
这里是住院楼,下着雨,楼外没有人,只有两个异乡人,在这里经历着压抑的生死。
“上来,”隔着雨夜,两条手臂长的距离,韩竞冷汗都下来了,盯着贴在楼壁上的他,说:“小满,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那是这个热爱自由的男人生平第一次说出这种话,他真心说的,做不了假,他交出了比他命还要重要的东西,来换叶满回来这个世上。
叶满并不买账。
他仰头茫然地看着天空,天空漆黑一片,像一块裹尸布。
路过的风和雨激烈地在他耳边争吵,他过度混乱。
“韩竞。”叶满说:“我想和爸妈断绝关系,可以吗?”
他问出了最初和心理咨询师同样的问题,这是他最后一次问世界这个问题了。
如果依旧是他错,他就落下去了。
“好,”韩竞沉稳的黑眸牢牢盯着他,没有丝毫动摇地说:“想断就断,我来做你的家人。”
叶满的眼泪像是开了闸,他悬挂于半空仿佛一个世纪那样长,他低下头,透明的眼泪脱离眼眶砸向地面,转瞬消失在黑色的夜里,他清楚七层楼的高度可以让他死亡。
“我以为我变好了的。”他无助又焦急地跟韩竞解释:“我以为我可以变好的。”
他看到了韩竞身边那个孩子,他目光空洞地看着自己,弯下小小的身体,触碰两个人紧紧拉着的地方。
叶满觉得自己正在下坠,他觉得,那只小手正掰着韩竞看着自己的手,他一定恨极了自己,他想让自己去死。
“小满,”韩竞说:“你从来都很好。”
叶满一怔,轻轻摇头,身体一点点坠落。
韩竞眸色深沉,里面被光影折射出了恐惧和强烈的心疼。一抹水光浮现,转瞬被融进雨里。
他不再和叶满说话,半个身体都探出楼外,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那漫长的救援里,叶满意识混沌模糊,他的身体里仿佛有剧烈的洪流冲刷,冲得他每一寸骨骼都在疼痛。
他几乎是没有思考能力的,甚至忘了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小满。”直至韩竞说:“下面有个孩子。”
叶满迟钝地低下头,住院部远处的路灯下,两个小朋友正站在那里,遥遥盯着他看。
假如自己跳下去,他们会有心理阴影吧……
韩竞还是太了解他,那句话之后,叶满果然停止挣扎,缓缓扣住韩竞的手腕。
手腕相扣,结成了生死扣。
“小满,”韩竞深深地看着深渊里的他,温柔地说:“别怕,我们回家。”
明明这个季节广西还不冷,可叶满冷得厉害,他不停发抖。
他被一点点生拖上了楼顶,手脚软成了泥巴,他跪在坚硬潮湿、结满青苔的水泥台,没有去看韩竞,他抱着头,身体控制不住生理性颤抖,雨中的声音撕心裂肺:“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啊,把你活成了这幅样子。”
他绝望透顶,无助又内疚。
他在跟谁说?他知道那个一直跟着自己的孩子是谁,他从很久很久以前一路追着自己来,走在陌生的公路上,从高原到平原,从旷野到山地,从幼龄走向青年。
那是他自己啊,那个小时候的自己。
他没有成为小时候的他期待的样子,活成了这个样子,他没有脸面对他,他厌恶着他,也害怕着他,他应该很希望自己死掉吧?
那个站在一边的小男孩儿,慢慢跪在他身边,脏兮兮的手伸向他,他的身后就是万劫不复,孩子试图把自己推下去,因为他对自己太厌恶了。
他被韩竞拉进了怀里。
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
一天之内,两场生死,两个人的劫后余生。
叶满搂着韩竞,脸撑在他的肩上,眼泪不停地砸落下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满。”韩竞发抖的手上下检查他的情况,垂眸时一滴泪生生砸了下来,他温柔地说:“怎么走到这里了,迷路了吗?”
叶满点头。
韩竞说:“别怕,我带你回去。”
他把衣裳裹在叶满身上,捡起他的手机,把他背在背上,一步一步,走下了那个楼顶。
那样一级一级的楼梯里,叶满的腮紧贴着韩竞跳动平稳的脖子。
今天在江边,他怎么也不确定是否真实,现在他的的确确能感受到他的生命力。
他侧过头,把鼻子嘴唇贴在他的颈侧,努力地吸。
就像一只拼命吸食人生命力的妖怪,可这个人类甘愿让他吸。
“哥。”空荡的消防通道里,回荡着沉稳的脚步声,叶满轻轻一声,孤单而无限大。
他说:“我这一生都过得很粗糙。”
韩竞不说话,他安安静静地听着。
叶满趴在他的肩上,喃喃地说:“可只有心窄得像针眼一样,这是我悲剧人生的根源,澎湃汹涌的愤怒要冲过那细细的针眼,蝴蝶落在花朵上也要从那里走,它们都会走那条狭窄的路,我不够机敏,它们走得很慢,就堵住,纠缠在一起,我没法把它们分开,所以我上一秒快乐,下一秒痛苦,我前一刻笑着,下一刻坠入无间炼狱,不停在极与极二者切换,没有中间值。”
他把自己剖开,抽象地表达着:“我试图挣脱出来,我发了疯地奔跑,我歇斯底里,我躲在三层棉被下面试图让自己清静,可那种声音仍尖锐刺耳,世界仍轰轰作响。别人听不到,因为那些声音是我发出来的,只有我能听到。人们怪异地看着我,像看一场做作的表演。”
……
后来,我只能离群索居,我任由自己被冲垮心智,那场泥泞之下的修罗场里,蝴蝶落在了刀刃上,剧毒的水浇上了眼前的花,一点一点被吞噬、腐烂。
最亲近的亲人、朋友嫌恶地、高高在上地给我这些的外在表现取了个名字,名叫“被惯的”。
我不想任性,我太痛苦,可我用尽办法也无法拓宽,因为那是27年里被一次一次,狠狠挤压出来的结果。
我控制不了情绪,它们来时像一头大象,轻易把我碾压在脚底下,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不再由我支配,我开始发抖疼痛,濒临死亡。
可有时候我又觉得,我真的那么痛苦吗?我是装的吧?好羞耻好夸大。
……
他诉说着,坐在酷路泽的副驾上,整个人沉浸在痛苦羞耻里,难以自控。
韩竞察觉叶满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在和自己的情绪搏斗,不死不休地搏斗。
他或许长期以来一直是这样的,时刻争斗,不得安宁,他的世界里,总是战火纷飞。
韩奇奇着急地看着叶满,“汪汪”两声,试图引起他的注意,但是叶满已经接收不了了。
他就像一滩化掉的泥巴,没了形状,正顺着座椅向下淌。
“你告诉过我应该怎么面对坏情绪反噬,可有时候它太厉害了,我不想死的韩竞,真的,我没想死,可刚刚我控制不住了,我觉得大脑里有个声音,你知道吗,就是它在让我接电话,让我去死,它才是这个身体的主人,我控制不了。”叶满语无伦次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