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开始习惯性的提心吊胆,他的心脏被针扎着,恐惧到呼吸立刻开始急促。
“你在哪呢?”妈妈笑着打招呼。
她笑容很勉强,很小心翼翼,眼睛往下看,有些闪躲,从小到大叶满见过很多次她这样的模样,她非常紧张。
而她的身边,那个男人表情冰冷,他的眼睛上翻,露出一点白眼球,异常薄的嘴唇紧紧合着,像是两片锋利的刀子。那是她紧张的来源。
他不言不语地看着镜头,就像幼年时的每一次、每一天做错事时候的样子。
叶满吃饭漏了饭粒、叶满吃肥肉吐了、叶满弄掉了一根筷子……
他就喜欢那么冷冷盯着叶满,让他反省,反省他做了多大的孽,要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今天一天太累了,经历了死里逃生,又打了人,他整个人非常混乱。
叶满淡淡地说:“在南方。”
“怎么跑那么远去了?”妈妈说。
“□□崽子,我操你妈!”男人从喉咙里发出轰隆隆闷响,他的牙咬合得异常紧,声音就从他黑黄的牙缝儿逼出来,发狠、暴戾,仿佛有无数的刀尖就在藏在叶满脚下,他但凡动一下,就会坠入刀林。
叶满盯着屏幕,看着那个和自己相处了将近三十年的、父亲的角色。
强大的压力下,叶满又开始无意识走神,他笨拙地想,上辈子他和这个人一定有生死之仇,所以这辈子才会做这样的父子。
这个念头最近两年越来越坚定,他越来越相信了。他越来越认定自己和这个人前世仇恨太深,要用这样的关系受惩罚。
“你能把工作弄丢了,你怎么不把自己弄丢呢?”
男人坚硬的手指指着叶满,叶满觉得自己的眉心开始疼,因为对面那个人很喜欢戳着小叶满的这里,一遍遍说:“你服不服?□□崽子你服不服?”
那个被叶满赶走的小男孩儿又回来了。
他悄悄走上楼,来到叶满身后,幽灵一样看着他。
叶满看向妈妈,木木地说:“没什么事我挂了。”
“你敢挂一个试试,我操你妈的!你敢挂我宰了你!”男人眼神很冷,他薄薄的嘴唇极大力地翻动着,用最肮脏的话来骂自己的孩子:“我操你妈,妈了个逼的,你这个废物!猪狗不如的玩意儿!”
叶满点了录屏,换了个姿势,撑着腮看屏幕,挑眉说:“你继续骂。”
他没想挂电话了,每次在电话里他骂自己时,他都有一种奇特的心理,他自虐地想听下去,听听这个人到底能骂自己到什么程度。
“你连这么稳定的工作都能让自己作没了,我们从小到大太惯着你了,你以为社会上的人都得惯着你是吧?”爸爸恨得直咬牙:“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大学白念了,书都白读了。”
叶满觉得自己的大脑里有什么东西正堵着,很像棉花一样的东西,就塞在天灵盖那里,让他的脑子很难转动,很难思考。
那感觉很像秘密空间里着了火,四处没有出口,闷着、闷着、就要爆炸,可他炸不出个豁口。
与此同时,巨大的焦虑伴随而来,那样暴戾的声音正在迅速污染他的精神。
“是,我是废物。”叶满手臂半撑在膝盖上,双手握着手机,垂眸看着屏幕,心平气和地说:“我对不起你们。”
他的身后,站着的那个小孩影子与他异口同声,眼神空洞,行尸走肉般平静地说着:“我该死。”
妈妈意识到叶满正在拱火,立刻插话:“叶子啊,不是我们生气,是这件事你就不该管,他们怎么样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叶满心口重重一锤,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他握着手机的手倏然收紧,问:“你们怎么知道的?”
他们是怎么知道的?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公司几个同事。爸妈不应该知道他单位在哪的,他们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爸爸俯视着手机,大骂道:“我们还能怎么知道的?我们多大岁数了,还要为你的工作操心?我们去求你领导了。”
手机里的男人用那只从小打叶满的手啪啪啪在自己脸上扇了几巴掌,龇着牙说:“这张老脸都不要了,我和你妈为了你,今天就差给人跪下了,求爷爷告奶奶给你一个工作,别让你饿死。”
叶满的眼泪从脸上滚落,他分不清自己的感受,他觉得爸妈可怜,可又觉得自己整个已经崩塌了,他们把自己最后一点体面也给亲手毁了。
他问:“你们找了谁?”
“你们副所长,你们所长跟我们说了事情起因,说他管不了这事,”妈妈连忙说:“他人挺好的,我们给塞了五千块钱,只要你给他道个歉,他就同意让你回去了。”
叶满焦虑地拧自己的腿,说:“我为什么要道歉?”
爸爸的声音霹雳一样炸响:“你以为你是个英雄啊?你什么也不是,你就是个废物,你什么事都想管,你有那个本事吗?你一点人情世故也不懂,还得我们去替你做人情!要是那人再狠点,我们就要给你收尸了!”
妈妈也在一边应和,一副叶满不听话的无奈。
他们总是用这种话恐吓叶满。
比如小叶满不小心跌倒了,疼得坐在地上哭。
妈妈皱眉斜他一眼,不耐烦地说:“眼睛不知道看哪了?”
爸爸喝着酒,冷嘲热讽:“心都不知道飞哪里去了,就这样走路都摔的,以后干什么都干不好,肯定废了。”
他抬腿就往叶满身上踹,龇牙咧嘴恐吓道:“给我憋回去!再哭一个你试试看!”
没人扶叶满,叶满浑身疼地爬起来,努力憋住眼泪。
他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可他造成的问题好像如此庞大、难以承受。
小时候,也没有人问他一句疼不疼。
他又走神了。
回过神来听到妈妈在说话:“我们没说你做错,但是你也确实太冲动了,怎么这么大了还不懂事呢?因为你工作的事,我和你爸一晚上一晚上地睡不着觉。”
叶满:“为什么?”
妈妈自顾自说着:“赶紧回去上班吧,我们跟你领导都说好了,你的同事我们也都一个不落送了礼,请他们关照你了。”
也就是说,整个单位都知道了……熟的不熟的……都收了爸妈的“礼”。
“为什么?”叶满麻木问。
“什么?”妈妈问。
叶满:“为什么要找到我单位去?”
“咔哒”一阵打火机的声响后,爸爸用力的吐烟声响起,接着,他的语气变得不那么狠厉,轻飘飘说:“我们贱呗,我和你妈没做明白父母,我们没本事,因为我们贱,做人父母的最贱。”
叶满痛苦极了,他觉得和爸爸说不通,他每次和他沟通时都有一种强烈的无力,对面站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棵无法撼动的擎天巨树,他拼命去努力,拼命去扭转,但是他不动,一动不动,他安排着叶满的一切,让他像狗一样听话。
他觉得社会是像并未参加工作过的他想象中一样运行的,他以为领导和老师是一样的,社会和学校是一样的,叶满和小时候是一样的。
社会底层劳动人民,从未接触过社会人情世故的人,却教叶满所谓的“人情世故”。
叶满喃喃地说:“我知道了。”
“你他妈知道什么了知道?”他一下子把烟摔了,瞬间切换到暴怒模式:“现在工作那么难找,我和你妈多大岁数了,替你卑躬屈膝的,你还不领情,你想让我们死了才满意是吧?我们对你仁至义尽了,不识好歹的畜生!”
叶满变得有些口吃,他说:“从小到大、我、我的每一次结束,都不、不体面,都要被人笑话。我以为这次、至少我做了好事,可、可你们去求他们,好像全是我错了……”
“你以为你对啊?”爸爸怒骂道:“你看看和你一样大的,哪个像你一样,快三十了还被开了。我就知道,你考那个专业我就知道你要废了!”
那感觉就像是把叶满的伤口生生扒开一样,顷刻血肉模糊。
第120章
叶满沉默一下, 说:“你活得、特别明白吗?”
这句话当然轻而易举地点燃了那个男人的怒火,他像是一个火山一样,汹涌地喷发了出来。
一个人怎么能生气成这个样子, 脸部所有肌肉都在用力, 眼睛愤怒地睁圆, 涨出红血丝。
自己今天打人的时候, 和他一模一样吧……
“你是不是翅膀硬了?你回来, □□崽子,看我不杀了你!”
妈妈一副无奈又不赞同的模样:“怎么和你爸说话呢?”
男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语气忽然又变得特别平静, 指着叶满跟她说:“你看明白了吗?这是个白眼狼,他看不起你,他金贵,你给他宠成了这个样子, 他一点委屈也受不了, 温室里长大的孩子, 彻底废了。”
叶满觉得自己从小到大一直在经受风暴,可爸爸却觉得他在享福、被宠。他们像是活在两个世界。
叶满觉得越来越喘不过气了,他勉强说:“你们不该找到我的单位去, 我也不会回去上班……我、我本来以为、韩竞他说……我以为自己这一次很体面呢, 我的人生,一直都在搞砸、没有人看得起我,我的人生全都是笑话……”
“叶满, 那你想干什么啊?”妈妈一脸的不可理喻:“我们为你好还有错了?”
“谁看得起你?你爸妈都看不起你,你是个废物,知道吗?”爸爸咬牙切齿地给他加深印象:“废物,软硬不吃, 活着都浪费,你看看谁家孩子像你一样一事无成?”
妈妈恐惧这样的愤怒的丈夫,匆忙说:“你现在在哪,过两天中秋节了,你回来跟你爸好好商量。”
“不,我、我不会回去的。”叶满痛苦地蜷着身体,极认真地说:“他会杀了我,上一次差一点,这一次他、他一定会把我的头砍下来的。”
这句话对任何一位父亲来说都是刺激,谁家子女会怕父亲真的杀了他?尽管他满嘴的杀杀杀,可他竟然认为叶满不把那当真。
他瞬间失控了,捂着心脏骂道:“我对你仁至义尽了。你死在外面我也不会给你收尸,我不是你爸。”
妈妈见他心脏不好,也开始焦虑了,她絮絮叨叨:“你别生气,这孩子、这孩子惯坏了,他这性子谁也受不了……”
她的焦虑、恐惧、懦弱、妥协、对叶满的欺负,是喂养爸爸暴怒最好的养分,她始终在喂养着自己的丈夫。
“没把我打服就是惯坏?”叶满痛苦地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为什么还是这样对我?”
“你多大也不见你懂事,你都多大了你还叛逆,从小一直叛逆,工作说丢就丢,”爸爸怒目圆睁:“你但凡懂点人事儿呢?”
叶满不懂人事儿,确实,他不懂所有人,人们都吃了聪明果,像冷血兽类一样游荡人群,被人群排斥、厌恶。
叶满再也忍不了了。
广西南方县城,夜里医院的楼顶,陌生的异乡人崩溃地低吼道: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生出来?”
“我算什么?我就是你射出来的一个脏玩意儿,你们爽过以后生出来的垃圾。”
他不停地用最恶毒的语言贬低自己。
“我恨你,我恨得想要杀了自己。”
“我不是个人,我是一团烂肉,烂得发臭的肉!”
“我操你妈!我供你吃供你穿,砸锅卖铁供你上学,你还不懂感恩!你去死啊!你现在去死我该高看你一眼!”爸爸的恨意更加浓烈,他的每一条皱纹里都夹着狠戾:“活到这么大,你连最基本的做人都没学会,我对你太失望了,你死了算了,你告诉我你在哪,我要去把你的脸扇烂,我宰了你喂狗,就当为民除害了!”
字字诛心。
叶满因为情绪失控而有些扭曲的脸忽然冷静下来,他死死盯着手机屏幕,屏息,开口问:“你们是不是很后悔,当初生下来的不是我就好了。”
好像有什么在推着他走,推着他问出那个问题,他觉得自己的人生该面临这样一问,他和爸妈的缘分也早该面临这个问题。问出那话的时候,他牙齿缝隙好像都含着血,又咸又疼。他很平静地问出那个问题,然后等待他们的回复。
“如果知道生出来的是你,”电话里的那个男人冷漠地说:“我在你出生的时候就会掐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