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竞没明白:“什么?”
他没听见。
叶满鼓不起勇气说第二次了,他难堪得要命,觉得在韩竞面前抬不起头来。
他打人那会儿的样子和爸爸如出一辙,连姿势和动作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怎么能重新活呢?他的骨子里烙印早就带着爸爸的杰作,他没办法把自己的血放干,没办法把自己的骨头抽走,他是长在泥里的人。
爸爸从小的言传身教,终于教出了叶满这个暴力狂,妈妈从小对他的忽略看不起,终于教出了叶满的懦弱无能。
叶满觉得,人啊,是爸妈的翻版,他像一个集爸妈所有缺点于一身的坏果子,像一个杂质一样被排出体外,缩成一团过了二十几年,终于露出了獠牙。
他第一次攻击这个世界。
“我去把车开过来,”叶满假装自己很忙:“你好好休息。”
韩竞又叫了一次:“小满。”
这次,叶满没停,脚步匆匆地离开了病房。
搭出租车回到寨子时已经是晚上了。
天上降着小雨。
酷路泽在餐厅楼下停着,他想进餐厅找韩奇奇,手电灯光一晃,看见车底下缩着一团白。
他丢掉伞,半跪下,趴在车边忘里看。
“奇奇。”他叫道。
小狗立刻竖起耳朵,从地上爬起来,钻出来,跳进了叶满的怀里。
叶满出去那会儿韩奇奇在睡觉,它醒来后不知道主人去哪里了,就只剩下它一只小狗。
跑下楼,发现家还在,它就安安稳稳趴在下面躲雨,等着主人回家。
可它的毛还是湿了,长长的卷毛一绺一绺地纠结在一起,看上去有些狼狈。
叶满把它抱起来,打开车门,把它放进毯子里,把它裹好,开了罐头。
他太累了,靠在驾驶室里,手指头都抬不起来。
陌生的古村,堆叠的石路黑色过于饱和,产生一种油亮的质感,穿着黑衣的当地人从车边过,平静而悠闲。
叶满没开灯,咬着一支烟,低头点燃。
火光燃起一点亮又寂灭,像黑夜里转瞬即逝的手持烟火。
他一个人慢慢抽烟,吸进去的多,吐出来的少。
一根烟的时间结束,他吐了口气,驾驶室的烟雾缭绕里,他发动了车。
“嗨!”
叶满听见声音,抬头看过去,斜对面吊脚楼下站着一个年轻人。
是白天那个广东人。
叶满木然地盯了他一会儿,隔了几秒才应声:“嗨。”
“我在守着那只小狗,”男生从阴影里走出来,戴着个鸭舌帽,说:“给他火腿也不出来。”
“啊……”叶满抓抓头发,笨拙地说:“谢谢,它有点内向。”
男生愣了愣,轻微噗嗤一声,忽然笑了出来:“内向?”
它可很凶残,只要靠近车它就立刻龇牙咧嘴叫。
叶满不知道他笑什么,点点头。
男生:“它叫什么名字?”
叶满:“奇奇。”
男生问:“对了,你朋友没事吧?”
叶满:“他没事。”
男生走到车窗边,跟他说话:“你要去县里吗?可以带我一程吗?”
“行,你从那边上吧。”叶满转头去拿副驾座位上放着的韩竞的外套。
他和韩竞自驾一路,东西不少,后座基本被韩奇奇的东西填满,他只能把衣服套在了身上。
男生绕过车头,打开了副驾的门。
他看起来对车挺感兴趣的,上来前先打量了几眼,问:“这车改装花多少钱?”
“不知道。”叶满没什么精神周全,说:“车是我朋友的。”
男生上了车,说:“你好,罗均豪。”
“叶满。”
他把车慢慢顺着寨子往外开,路有些窄,天又黑,不太好走,好在这地方就在寨子边缘。
“你们来旅游?”罗均豪问。
叶满:“嗯。”
韩奇奇在后面吧唧吧唧吃着罐头,尾巴摇得很开心。
除此之外,车里挺安静的,直至车拐上了宽敞的公路。
长长的江水在道路边流淌,一路跟随。
叶满往外看了一眼,那里黑漆漆的,看不见与岸的边界,离公路太近,他必须得小心开车,避免不小心折进去。
“今天你们走以后,车被捞出来了。”广东人说:“但是警察没找到车主。”
叶满呼吸微滞:“没找到?”
罗均豪转头看他:“嗯,你们走的时候,他趁乱跑了。”
叶满无意识攥紧方向盘,心不在焉地说:“是吗?”
“我是亲眼看到他的车冲进水里的,”罗均豪冷笑一声:“他想超车,在转弯加速,直接射进江里了。”
叶满:“……”
罗均豪:“你朋友当时正在打电话,看见的时候第一个下去的,当时车还没全都沉下去,你朋友把他从车窗里救了出来。”
叶满:“他到底是怎么出的事?”
罗均豪有点惊讶:“他没跟你说过?”
叶满:“我没问。”
罗均豪:“其实当时你朋友想把他带上岸的,但是那个人拉着车不放手,他一手拉着车,一手拉着你朋友,两个人一直往下沉。”
叶满听得胸口气血翻涌。
“为什么?”
他硬邦邦地问。
罗均豪说长句子时几乎全用粤语,但那独特的韵律更让人体会清晰:“当时没人知道什么情况,有两个当地人游过去要把他们带上来,但是又返回了,我听他们说,他是水鬼,一直拉人下水,他们刚刚上岸,你就跳下去了。”
叶满:“……”
罗均豪:“我的无人机拍下了全过程,但是雨大,又没录到声音,我可以把视频传给你。”
车开到住院部楼下,叶满没有上去。
他打开手机里的视频,趴在方向盘上,咬着指头看。
画面不太清晰,叶满只能看清经过,从韩竞把那个人拖出来,然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两个人开始往下坠,韩竞好像说了什么,想要游开,这时候来了两个当地人。
几个人好像纠缠在了一起,可原因看不清楚。
韩竞把当地人推开,那两人迅速离开,这时候,韩竞忽然没了意识似的,不再游动,那个人爬上了韩竞的背。
叶满和他的眼神对视上了,隔着屏幕,那人仰头,看向无人机画面,他的脸上是笑着的,他咧着嘴,眼神里满是无所谓,在那种情况下,他对笑极渗人。
很快,叶满看到了自己,也看到了自己在生命线上挣扎时,对方到底在干什么,他一直在笑,扒着叶满往下按。
叶满心惊肉跳,他觉得自己背了一只水鬼上岸。
他惊恐地放大视频,想要看清他的笑的含义,忽然整个人猛地颤了一下。
他的手机界面忽然跳了,安静的车里开始突兀地响铃。
他心脏突突地跳得不详,看着屏幕上出现的视频邀请。
他捂着跳得难受的心脏,点击接听。
但是他点了好几次,都没接起来。
县城医院住院部楼下信号非常弱。
他跟韩奇奇说:“奇奇,你先睡。”
他给韩奇奇点了一盏灯,降下一点车窗,摸摸它的脑袋,下了车。
他进了住院部,一路顺着楼梯往上走,找信号。
但是楼里信号也不行。
这么一路走,他上了顶楼。
刚刚自动挂断的视频又响了起来,叶满走到天台边的水泥台上坐了下来。
他理智里是知道不能接听的,他什么都懂。可今天的事让他觉得自己那样恶心,他成为了爸爸的翻版,他的人生太糟糕了,他想看看有没有更糟糕的,让他更加痛苦的。
那是一种自我虐待的趋势,像叶满这种人根本没法理性控制。就像他从前人生里的大多数时候,并不是经历的所有环境都是坏的,而是是他主动推动、让环境变得更坏。
这里信号满格,他点开了视频通话。
刚刚点开,他的手就僵住了。
果然,视频里不只有妈妈,还有那个两个月前差点把自己砍死的男人。
他已经把他的所有联系方式全部拉黑,照片全部删除,即便如此他还是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像噩梦一样。
他的身体应激一样,开始只配困难,大脑像有热油滚过,又麻又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