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出他承受范围内的痛苦,他就开始选择放弃了,那年在贵阳出差,他坐在酒店窗边看着热闹的夜色,他喂自己吃了很多鸡汤——切断一切不舒服的关系,让自己回归自己,不要在意别人。
他开始试着对周秋阳进行降级,一点一点,抠出自己的世界里,他开始不主动联系周秋阳,当然,对方也不会联系他。
除了生日和过年,俩人礼貌的祝福外,他们再没消息,这两年连祝福都没了。
可那样的梦还是经常做,有一次甚至连续一星期,他重复梦见他,梦一次就傻一天。
他可是从小没有朋友的叶满这辈子交到的最最重要、对他最最好、最最完美的朋友啊。
那个孤单的小孩儿不用再每天对着风对着云说话,他开始有伙伴了。
可后来……
——可后来,我弄丢了他。
叶满写到这里时,眼泪砸湿了纸张。
他转头看向床上的韩竞,唇角弯了弯,低下头,再看那一大篇字,忽然觉得心里很宁静。
吃饭的地方距离酒店不远,说着说着就到了。
韩竞把车停好,但没下车。
叶满低下头,轻轻地说:“哥,我切断了所有让我感觉难受的关系,可我的世界变得没有了奔头,我不再期待未来了,因为未来的世界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不喜欢看海,也不想看山,我不喜欢钱,也不想升职。”
开始对友情降级后,他学会了对一切让自己情绪波动的东西都降级,那成了他最新的生存策略,可有朋友时他会感觉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和这个社会有关系,没有以后,他就又成了小时候那个怪咖。
其实,这才是地下溶洞里,叶满最后那张卡片上的内容,他很孤独,并对一切丧失兴趣。
温吞的夜风从车窗吹进来,韩竞把座椅往后调了调,半靠在车上休息。
他的声音低沉好听:“你切断关系后,你的几个朋友没来找你吗?”
“没有,”叶满说:“我清楚知道我只要停止主动,那么关系就会终止。有人说真正的友情不需要回应,但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过真正的友情,我停止回应它就消失了。”
他沉默一会儿,说:“其实我觉得自己可理解苗医生了,我感同身受她的嫉妒和她的拧巴,她太希望自己对谭英来说是不一样的,可谭英的世界太大太闪耀了,她没办法确认自己的份量,可又想做她的第一位。”
韩竞慢悠悠说:“说得我都有点吃醋了。”
叶满:“……”
他下意识解释:“我和周秋阳真的就只是朋友,他喜欢女孩儿,他、他是我第一个朋友,我才……”
韩竞:“我知道,我在吃朋友间的醋,我不是说过,你现在是我最好的朋友吗?”
“你那不是开玩笑吗?”叶满脱口而出。
韩竞:“谁告诉你我在开玩笑?”
叶满:“……”
叶满偏开头,看向窗外,粘滞柔软的声音里带着一点不清晰的鼻音:“可你已经三十六了,你有那么多朋友。”
他在说,你别哄我了,不用给自己降身份来强行共情,我虽然不聪明,可也不是非常傻。
韩竞轻笑了声:“我不对你说谎。”
他微微侧身,撑着头看叶满,夜色的寂静里,两个人在陌生城市的旅行途中,随时停下,随便聊聊。
韩竞:“但你是最特别的那个。你那么认真地去挽留一个人,对一个人那么上心,让我有点不平衡。”
叶满曾经说,发生了一些事情,他的世界开始慢慢开始褪色,大概就是因为友情的消失。
他把朋友看得太重太重了。
叶满心不在焉地说:“毕竟是认识了十几年的朋友。”
韩竞:“你们只是认识了很久。”
叶满怔了怔,说:“你的意思是我们不是朋友吗?”
韩竞:“你们当然是朋友。”
叶满:“……”
韩竞:“但我不认为你们是多么了解彼此的朋友。”
叶满认同,他低下头,无意识地抠自己的指头,说:“我好像确实没办法靠近他,因为越靠近越会看到自己的糟糕,他太好了,我在他面前总是自卑。而且,他对我的事也没兴趣。”
“他可能不是对你不感兴趣,”韩竞说:“只是他有自己的相处方式,有些人就是不会太多参与别人、被别人参与的。”
叶满又点了一下头,他说:“对,没错,这样才是健全的认知。”
韩竞思索片刻:“健不健全应该没什么标准吧,因为咱们经历都不同,感情需求不一样,这一路太长,得找对合适的人才行。”
浓黑的夜色里,车里开着小灯,不那么清晰,被雾气罩着似的,叶满很小声地说:“可我就是很想和他做朋友,我再也遇不到他那么好的人了。”
韩竞凝视他的侧脸,问:“你还想和他变成以前那样吗?”
叶满:“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我偶尔会做梦。”
韩竞又问了一次:“你还想和他做好朋友吗?”
叶满沉默了。
——
当他问出那个问题的时候,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从来没思考过这件事,想要立刻回答“想”,但是我的嘴却张不开。
因为我发现我们之间是多么的不合拍、没有共性和共同语言。我无法参与他的世界,他也不感兴趣我的。
他是一个正常人,十分优秀,他已经快有家庭,他如此珍爱他的父母家人,他工作体面、受人尊重,这意味着他的生活不会有太大地方容纳我。
我忽然明白一件事,那就是,友情只是他生活中的一部分,并不像我,我的世界太过贫乏,于是他的位置就相当大。
周秋阳有很多朋友,去哪里都有很好的人陪伴他,那是他的人格魅力,而我只是这些人里的其中一个,他生活中很小的一部分,随着他向前走,我就变得越来越小。
仰望他的时候,我也会把自己变得很小,无限挤压着我的五脏六腑和灵魂,太疼了。
他从不缺爱,我呢,正好相反。
他在爱里生活,我在生活里到处找爱。
——
“有时候我想,我从来没认识过他就好了。”叶满任性地说:“我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没什么比得到后又失去更让人难受了。”
韩竞:“你已经因为他反思了太多了,足够了。”
叶满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想,有些事再回头,他肯定会做不同的处理办法的。周秋阳还是那么温柔,最后友情结束也在教自己成长。
韩竞手臂很长,轻而易举揉到了他的脑袋。
他搓搓他的卷毛儿,说:“把你的生活里添上东西吧,像装修一座房子那样,那样就不会只抓着一种感情不放了。”
他说的话,和叶满小时候的梦想很像。
——
我感觉到奇怪,我小时候渴望建造一座摩天大楼,有好多好多层,想往里面装好多好多东西,装了一整个童年都装不满。
可我长大了,一座空空的房子,我却没有任何东西想要装进去。
——
那个小孩儿坐在副驾上,低着头沉思,他风尘仆仆,一路走到这里,从北到南,从西到东。
他渐渐明白了什么似的,他回视自己的过往。
“你说,”孩子转头看他:“要怎么去爱一个人呢?要拼命去爱,才能留下他吗?”
“哪来那么多事需要你的命?”韩竞轻轻勾唇,说:“我觉得爱就只是两个人靠在一起很暖和吧,不暖和了就分开。”
他可真是的,说得人想哭。
“你不如开个暖气呢?”叶满小声吐槽。
那个酷哥儿慢条斯理地说:“你要是难过的时候一个人缩着,外边烤成乳猪了心也还是冰坨子。”
“你才是烤乳猪。”叶满小发雷霆。
那天在侗寨里,侗族的奶奶说——一人住,寨不暖。一人走,路不光。
叶满在这时候忽然明白了一些。
韩竞乐了,往自己身上揽:“嗯,我是猪。”
叶满说:“你和侯俊的友情就很好,我觉得你们就算很久不联系,心里也会惦记着彼此,我就没有这样的朋友。”
韩竞想了想,说:“我们之间夹着很多东西,过命的恩情、家人一样的牵绊,互相照应,命早就连在一起了。”
友情讲究个“互相”啊,他之前怎么就想不明白这个理,人家周秋阳早就把他留在时间里了。
叶满憋了挺久,听他的话一下就哭了,他说:“我不可能有你说的这种感情了,我连个朋友都没有。我和周秋阳断了关系,我遇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韩竞粗糙的指腹擦过他的脸颊,一点点擦干净他的眼泪:“那些人都在路上等着你呢,不是认识久了就稀罕。”
——
我哭着跟他说:“可是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周秋阳啊。”
他那样好看的手撑着下巴,认真看我,笑着对我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可只有一个叶满,独一无二的,我正看你。”
我居然觉得很奇妙,我低头看自己的手,有两只,还有两条腿,两只脚,我意识到我是一个人,有体温的人,这个世界上再没有第二个我。
我看见了真实世界的我,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走出来,那一刻我忽然发现自己的视角变了。我终于开始接受我们走散的事实,我发现我接受了,就是正在放走他。
距离我和周秋阳做好朋友时已经过了十余年,我不该继续抓着那段记忆骗自己了,我该让我执着想象中的周秋阳回去他的世界里。就像秋叶凋零、树木枯荣,一段关系的结束只是自然规律,不是要紧紧抓住就是生,失去就是死。世界是变动的,是我自己把自己的路走成了一条独木桥的两头堵。
也是在这时候我忽然发现了我与周秋阳之间和谭英与苗秀妍之间的差别。
完全不一样。
她们是有羁绊的,那种感情更加深刻、她们之间的关系要更加牢靠。
再想想李东雨和丁喜康的童年友情,随着成长更加复杂,抓得太紧,羁绊反而成了深渊。
世界上有太多种不同的人,不同经历成就了不同的故事,所以,人类之间的感情并非我想的那样单一——这是我随信走来,谭英告诉我的事。
她就像一座经年亮着的灯塔,我觉得……
叶满撑着腮,在手指间转转圆珠笔,然后写下——
我活在这个世上,像在大海中盲行,有一天忽然就看到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