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小时候我家里也有,没电的话我就用牙咬,它就又有电了。”
韩竞:“……”
他看着裹着冲锋衣,双手插兜的叶满同学,说:“我也咬过,不过那很危险,不要咬。”
叶满觉得自己隔着时空被韩竞教育了,那感觉很奇妙。
他缩缩脖子,说:“手电没电了,然后呢?”
韩竞:“两个手电筒,我一个他一个,他的没电了,准备换电池,关掉手电的那一瞬间——”
那一瞬间!
韩竞隔了多年依然记忆清晰,他缓慢地说:“我看见从那只有小孩儿大小的洞里,钻出来一个人头。”
叶满霎时起来一层鸡皮疙瘩,转头看向帐篷口。
外面的小雨时断时续,空山偶尔传来一两声猴子叫声,听起来怪异瘆人。
他收回视线,问:“人头?”
“我不确定,但是我和侯俊确实都看见了。”韩竞说:“我本来是没往那个洞口照的,看见的时候立刻把手电照过去,然后那个洞口就什么都没有了,一眨眼的时间。”
叶满紧张地追着问:“你看清它长什么样子了吗?”
韩竞:“头发花白,满脸褶皱,眼睛是灰色的,没有瞳仁。”
叶满问:“是人吗?”
韩竞:“我们在洞那里找了很久,把手电照进去,什么也没有,而且,那个洞真的很窄,至少手电的探照范围里,两三米的距离里,那个洞穴直径不超过十五公分。”
叶满心脏咚咚跳,问:“之后呢?”
韩竞:“我们也有点害怕了,找不到原因,就原路返回,但是迷路了。”
叶满:“迷路?”
韩竞:“我们做的记号消失了。”
叶满抽了口气,瞪圆眼睛,说:“消失?”
韩竞说:“对,我们找不到路了。”
天坑底下路线过于复杂,一圈洞套着一圈,两个人凭着记忆走过一段距离,就彻底迷路了。
与此同时,韩竞老是觉得有一股子腥臭的怪味,如影随形跟着他们。
最开始是他先闻到,然后侯俊也嗅到了。
两个人想找到地下水,但是始终只能听到水声,但是找不到水流。
一个多小时后,两人终于转进了一个较大的洞,里面有个巨大的钟乳石柱,不知道要几个千年才能形成。
两个人围着转了一圈,看完准备继续找出路,手电灯光晃动里,韩竞忽然看见钟乳石边上出现一个人影。
叶满紧张得不敢呼吸,瞪眼听着。
韩竞:“很奇怪的影子,穿的衣裳碎成了布条,头发花白,像人,又不太像。”
叶满:“什么叫不太像?”
韩竞:“因为它看起来没有一点人的感觉,没有活气。”
第98章
叶满呼吸微顿, 问:“是它很臭吗?”
“对,”韩竞说:“腥臭,那气味很难形容, 让人毛骨悚然。”
叶满:“它在跟着你们。”
叶满为刚刚那个故事感到万分难受, 眨掉细碎的泪痕, 说:“后来呢?”
“意识到这点后, 我们两个就开始跑了。”韩竞勾勾唇, 说:“出了那个洞,没多久我们就遇见了人。”
叶满惊讶:“那里有人?”
韩竞:“是当地的寨民,我们一直不回去, 就组织了人来找,先找到我们的是个苗族姑娘,她走得最深,我们看见她的手电灯光时, 已经快脱力了。”
叶满在心里说:应该就是她吧, 提起来都很温柔。
可韩竞一直很温柔, 偏激的叶满只在这时候注意到了。
韩竞说:“她没让我们说话,表情严肃,走得很急, 很快带我们来到洞口, 那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叶满“啊”了声,问:“那是鬼吗?”
韩竞:“不是,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 那姑娘回去的路上跟我们说,应该是变婆。”
叶满歪头看他:“变婆是什么?”
韩竞:“当地县志里记载过,人死后埋进土里,三五天破棺而出, 模样不变,身上腥臭,那时候还保留了生前的一些习性,会找回家,做家务做饭,但很快就会变异。”
叶满咬起唇,听着韩竞说:“有家里人害怕的,给它一只鸡,把它带到野外丢掉,鸡跑了它就去追,追着追着忘了来时路,就只能在野外游荡,抓□□裹腹,慢慢的忘了找什么,就漫无目的地在山野里走。有说它不久会死,有说它不久会变老虎,这点在其他古书里也提过。”
叶满本来害怕的,现在听得难过,他问韩竞:“为什么怕它呢?不是家人吗?”
韩竞抬手,轻轻蹭过叶满的眼尾,叹道:“心怎么这么细?”
叶满缩起来,小声说:“它不是死掉了,它只是被遗弃了,是吗?”
韩竞微微一愣。
叶满这个人情感特别丰富,也实在太敏锐。
“只是个故事,”韩竞转移他的注意力:“关于变婆还有其他传说呢。”
“这片地域的孩子多半都听过老变婆的故事,比较通俗的一个版本说,有一天爸爸妈妈要出远门,叮嘱兄妹两人任何人敲门都不要给开门,因为有老变婆会吃小孩儿。晚上门果然被敲响了,哥哥问是谁,外面的人跟他说是婆婆,他们打开门,那人真就长着婆婆的脸。”
他讲故事的时候语气和缓放松,像哄孩子一样:“晚上睡觉的时候,婆婆让哥哥挨着她睡,妹妹贴墙睡。半夜妹妹听见婆婆在吃东西,问婆婆在吃什么,老变婆说在吃豆子,还拿给妹妹看,月光下那是一根手指头。”
叶满一脸惊悚:“哥哥挨着睡,所以被吃了?”
韩竞挑唇说:“谁胖谁挨娘,谁瘦谁贴墙。”
叶满抱头:“我现在觉得它就在帐篷外面。”
帐篷很给面子地抖了抖,就抖了一下,也不知道是不是风。
韩竞:“它进来也是先吃我。”
叶满:“还是先吃我吧。”
韩竞牢牢地看他。
明明是个故事,可叶满有点当真了,他怂怂地双手抱着脑袋,特认真严肃地跟韩竞说:“它吃我时你就跑,快点跑。”
韩竞眸色很深,开口说:“小满,遇见危险你就跑,别回头,你往四面八方跑,西面八方都是出路。”
那一夜老变婆没有敲帐篷门,雨后半夜停了,清晨又细细落了下来。
云像棉花一样,一簇一簇插在山上,而山间的路,泥泞难行。
叶满套上了透明雨衣,深一脚浅一脚跟在韩竞身后,路越来越难走,越来越陡。
路上叶满看见很多山洞,隐藏在郁郁青青的植被间,庞大、漆黑,让人望而生畏。
叶满手脚并用地往前走,小雨不停地下,路非常滑,身上溅满了泥点,叶满已经很多年没走过这样艰难的路。
他从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滑进溪水里,一头的卷毛儿被淋湿,鞋里湿透了,雨衣上面全都是水珠,他仰起头看天,于是冰凉的雨丝落进了他的眼睛里,就像流泪的前兆。
韩竞蹲在石头上向他伸出手,叶满看看他,忽然说:“我想说说我的第二段人生。”
韩竞轻微一愣。
他们在一块凸出的山岩下面短暂修整,叶满在卡片上写了两个字,然后扣下,脱掉靴子,把水倒出来。
韩竞半坐在石头上,也写下了他的,只是写完直接直接摊开了,叶满不想了解他,所以扣下无意义。
当叶满看到那两个字时,他表情变得很惊讶,沉默地翻开自己的卡片,两张放在一起,一模一样。
——虚荣。
韩竞是不至于偷看他写了什么的,所以,这又是巧合。
叶满把卡片放在石头上,在自己那张上面写下:“中学时期。”
然后,他轻轻地说:“我十三岁离开家去了县城,在那之前,我还很期待来着。”
十三岁的叶满,是个弱气的小少年,他很苍白,过于内向,不爱说话,气质就显得阴郁。
他离家前,姥姥给他缝了棉被,告诉他在外面要好好和人相处,姥爷给他塞了零花钱,他背着崭新的书包,穿着新衣裳跟爸爸妈妈一起去寄宿家庭。
寄宿家庭里是一对面相看起来和善的中年夫妇,那个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挤了六七个男生,光线很暗,都盯着叶满,没人说话。
叶满很不安,他很害怕生人,尤其是同龄人。
要怎么去形容呢……
叶满慢吞吞地说:“我很害怕人,我觉得他们不会喜欢我,我一想到爸爸妈妈一会儿会走,我要独立和他们相处就紧张到喉咙发咸,是很真实的恐惧,我甚至不想继续读书。”
贵州的雨簌簌下着,天阴沉沉,可能只有在这样古朴浩瀚的原始森林深处,叶满才能说出自己那些过往,他从来没和别人提及过。
叶满自嘲地笑笑:“很奇怪吧,我明明那么讨厌那个家,可我恋家得要命,我自己也搞不懂自己。”
韩竞:“必须要自己住吗?”
叶满:“家在农村,想上中学就得离家,不是自己住,那个房子里一共八个人,翻身就会碰到另一个,除非把头蒙在被子里,否则没有独立空间。”
韩竞:“没和爸爸妈妈说过不喜欢吗?”
叶满静静地说:“我说了,他说我不识好歹,不想念就回家去,以后也不会有机会读书,农村辍学很常见的,我知道自己真的有可能不再有书读,读书是我人生唯一的出路了,我不能辍学。他告诉房主,如果我不听话就狠狠打我,打死了算他的,说这些时一直警告地盯着我,威慑我,生怕我不懂事给他丢脸。这些话是当着那些男生面说的,他们听得清清楚楚,然后我爸笑着告诉那些男生,我不懂事,要他们迁就我。”
韩竞:“……”
叶满蜷缩起来,把额头抵在膝盖上,说:“好像噩梦……”
他的双脚裸露着,踩在有些锋利的碎石上,很瘦,凸起的青筋明显,刚掉水里去了,虽然有防水袜子,但还是凉,没什么血色。
韩竞握住他的脚踝,放在自己的膝上,让他休息。
叶满低低地说:“我妈躲在后面偷偷哭,她舍不得我,但是他们还是走了,我一个人坐在那个到处是陌生人的房间里,觉得整颗心都空了,很不安,想跑,但是我无处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