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竞眸色一点点淡了下来,他凝视叶满,语气有些冷了:“为什么?你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吗?”
叶满摇摇头。
他闭上眼睛,说道:“我不敢把自己的欲望填太满。”
韩竞瞬时就收敛了自己的急躁。
他没有任何时刻比现在更加确定,叶满喜欢上了自己。
他看见自己肩上遍体鳞伤的小羚羊在一点点信任自己,但是还是处于不安。
互相了解的过程未必要迅速完全地双向打开,那被受惊的羚羊抗拒了,把握不好分寸,它会痛苦地逃走。
“睡吧。”韩竞说。
叶满“嗯”了声,片刻后,他小声问:“哥,山里真的有神仙吗?”
韩竞说:“有。”
叶满:“晚安。”
“晚安。”
夜里凉气一点点浮起,山里布满大雾。
侗族人家有一句俗语——久晴大雾雨,久雨大雾晴。
叶满迷迷糊糊睡着,听见帐篷外簌簌落了小雨。
叶满坐起来,看向帐篷出口,明明夜很宁静,可他老觉得外面有东西。
他丰富的想象力在夜里某次意外醒来开始发挥作用,越膨胀越大,他开始觉得外面的不是野猪或者毒蛇,而是一些神秘奇怪的东西。
他爬到帐篷口,轻轻拉开拉链,外帐挡得严严实实,雨水顺着绳子流下来,下面的空隙外黑洞洞一片,有湿润的凉气送进来。
叶满缓缓退回去,一个人在孤单的黑夜里坐了会儿,转头看向韩竞。
现在是晚上十点,他睡不着。
在这里的感觉其实很好,他和外界声音完全割断了,没那么烦躁焦虑,可韩竞睡着,全世界就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又觉得孤独。
他轻轻爬到韩竞身旁,伸手,戳了戳韩竞的睡袋。
韩竞没反应,呼吸很均匀。
叶满又靠近一点,用指头戳了戳他的脸。
帐篷里很暗,他不知道韩竞睁开了眼睛,觉得叫不醒韩竞,就地趴下了。
他把自己蜷起来,脑门儿搁在韩竞胸口位置,闭上眼睛,试图酝酿睡意。
几秒钟后,他听到了韩竞的声音:“怎么了?”
叶满精神很倦,知道自己冒犯了,可不愿意起开,他蔫巴巴地小声说:“外面有怪物。”
韩竞凝神听了会儿,雨夜里,连松鼠都不出来。
他把睡袋拉开一点,伸出手,摸索着在叶满脑袋上摸了摸,说:“什么样的怪物?”
叶满闭着眼睛,感受着他温热的手指插进自己头发里,小声说:“只有一只脚,眼睛很大,有獠牙。”
韩竞弯弯唇:“只有一只怪物吗?”
叶满:“还有一个,车轮那么大的黑蜘蛛,肚子是红色的。”
韩竞:“自己想出来的吗?”
叶满:“不是,书上写的,我觉得它们就住在这样的山里。”
他歪过头,看韩竞,说:“你给我讲故事好不好?这里都住着谁?”
韩竞伸手,打开了灯。
叶满坐在睡袋上,脚上没穿鞋,就是薄薄一层袜子。
韩竞从背包里取出件厚外套,大手握住叶满的脚踝。
叶满怔了怔,下意识抬脚,韩竞把外套裹在了他已经散去温度的脚上。
他对韩竞弯弯眼睛,看他躺回睡袋里,蹭到他面前,拖着声儿说:“韩竞,你别睡。”
“不睡。”韩竞枕着手臂看他,挑唇说:“这个地方,以前是一片海。”
叶满“啊”了声,说:“怎么会呢?这里的山很高啊。”
韩竞:“那是两亿年前的事了。人们在这里发现了很多古海洋生物化石。”
叶满眼睛微微睁大,他爬起来去摸相机,调亮给韩竞看:“这是化石吗?”
照片是叶满在路上拍到的,一块山壁上的纹路,图案也就半根手指那么大,不怎么清晰,像半截海螺的样子。
其实并不起眼,但叶满的眼睛老是会聚焦在一些古怪的地方,觉得它有特点,就拍下来了。
韩竞说:“是化石,拍得真好。”
外面的雨正下着,顺着地势斜坡流走,没在帐篷附近停留。
苍莽山林都在听雨落的声音,过于茂盛密集,风起的时候,像潮声。
“我觉得这里现在也是海洋,”叶满胡言乱语:“石头是绿色的,叶子是绿色的,水是绿色的,风起的时候,波澜壮阔的,是绿色的海洋。”
韩竞那双漆黑的眸子凝视他,眼底藏着笑意:“我也这么觉得。”
叶满蜷着腿,定定看他,好一会儿才说:“我有时候觉得你很奇怪,做事奇奇怪怪的,分不清你是在向下兼容我还是真的和我一样古怪。”
韩竞挑眉:“比如呢?”
叶满:“比如在香格里拉,你跟我一起问山的名字,还有丽江,你跟我一起拔医院里的那颗头,我说山是海,你也这样说。”
韩竞有点意外:“这些很奇怪吗?我本来就这么想。”
叶满探出自己的触角仔细观察他,没觉得韩竞在逗他。
他于是慢慢确定,韩竞并不是为了附和自己才那样的,他是真的不觉得那样很奇怪。
于是他也开始想,自己是不是并不那么另类。
叶满歪头看他:“你这些年经常来贵州吗?”
韩竞:“常来。”
叶满“哦”了声,呆了会儿,对他露出一个笑,挺心不在焉的,露出一点钝钝的小白牙。
韩竞觉得叶满有心事,但是他并不常常能洞悉叶满的想法,因为叶满总是心事重重。
他继续说:“这些年我在贵州探了几十个洞穴,这里的山非常独特,地下世界很丰富。”
叶满反应过来:“我们去洞里吗?”
韩竞点点头。
叶满:“那你有遇到过奇怪的事吗?”
韩竞想了想,说:“有。”
叶满坐累了,侧躺下,注视他的侧脸,摆出一幅乖乖听故事的样子。
韩竞等他摆好姿势才开口:“零几年的时候,那会儿我年纪还轻,来贵州做生意,开车路过一个天坑,差点翻进去。”
叶满皱皱眉:“你自己一个人吗?”
韩竞:“两个,小侯的大哥跟我一起。”
叶满“啊”了声。
他又想起拉萨客栈里鲜凌凌的绿荷叶儿,小侯模样好看,他大哥大概和他长得很像吧。
他只是这样想着,就在脑海里勾勒出了一个人影。
“刚开始以为是普通的坑,下车看的时候吓出一身冷汗,那天是晴天,太阳很大,但是照进天坑里的光好像被吞了,特别黑,站在边上那感觉就像这个世界是假的一样,有东西硬生生从地球上扣了一块出去。”
韩竞的嗓音低沉、有厚度,天然带着故事感,让叶满轻而易举浮现了那样的场景。
“侯俊说:我怎么想跳下去呢?”韩竞说:“特别突然就说了那么一句,瘆人。我往里扔了块石头,石头隔了挺久传出了回声,侯俊蹲下往里看,说走吧,可我想下去看看。”
叶满问:“侯俊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敏感地察觉到了这个人对韩竞很特别。
“他啊,”韩竞想了想,说:“是个没什么好奇心的人,我相反。”
叶满轻轻抿唇。
韩竞:“那天我们把货送到了地方,跟当地寨子里的人问,听说那个天坑有入口能进,但是都劝我们别去。”
叶满:“你们还是去了。”
韩竞点点头,说:“我们两个带上水和粮食,顺着地下河流出的水源走,走了三四个钟头,到了天坑底部。”
叶满微微撑起身,问:“那里有什么?”
韩竞:“裂缝、洞道,奇形怪状的石头形态,天然形成一圈一圈的纹路,像陌生的图腾,路很复杂,像迷宫一样。”
叶满听得入迷,坐起来,问:“里面有光吗?”
韩竞:“没有,天坑很深,七八百米,光照不进来。”
叶满想了想那场景,问:“你们不害怕吗?”
韩竞很坦诚:“怕。”
叶满没想到韩竞也会害怕,他小声说:“那时你几岁?”
那剃着青茬儿的酷哥回想了一下,说:“22。”
叶满掰着手指头算了一下,韩竞21,那自己是13岁。
他失神地想,自己背着新书包走进县城上学时,韩竞正走进贵州深山的天坑里探险。
他和韩竞的差距跨越九年时光,回看时光里的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有一天会和彼此同行。
“我们在里面转了挺久,天坑底部有洞,很深,里面四通八达,进去的时候留了记号,就放心地往里走,走着走着发现洞越来越窄、越来越潮,最后人过不去,只剩下一个人头大小的洞。”韩竞低低说:“里面什么也没有,我们准备回去。”
叶满有预感,变故要发生了,他心脏有点提起来了,盯着韩竞,竖起耳朵听着。
“侯俊看了时间,我们已经走了五个小时,再不出去天黑之前出不了山。”韩竞说:“当时的手电筒大多是那种金属的,里面装着两节大电池,很沉,我们在里面待了很久,用着用着就没电了,光线开始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