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竞沉默地听着,看着那个瘦削的青年用平淡无波无澜的语气说话。
“韩奇奇拜托给你了,你不愿意养,就给它找个好主人。”
叶满说完这些,准备站起来。他边起身边说:“对不住,哥,真是对不住你。”
一只温热的大手握住了叶满的手。
叶满维持在半起身的姿势,低头看向韩竞。
“别走。”韩竞说。
莫名其妙的,叶满听到那俩字后,眼泪刷地就掉了下来。
强烈的情绪冲垮了叶满搬搬扛扛勉强垒起来的鸡蛋壳子城墙,鼻腔一阵一阵的酸,他哭得像天崩地裂一样,边掉眼泪边哽咽:“你留我干什么呢?韩竞,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正常。”
韩竞站起来,牵着他的手往车边走。
走到酷路泽边上,韩竞从车里拿出风衣,罩在了叶满肩上。
叶满浑身发着抖,哭得停不住,他抬手去摸风衣,整个人连同风衣都被裹进了韩竞的怀里。
韩竞太大了。
在这会儿的叶满眼里,他像个巨人一样,一米九出头的身高,结实宽阔的肩背,那双腿把他困在中间,叶满背靠着酷路泽,被韩竞绑架了。
“想散也得跟我走完这程。”他贴在叶满耳边,低低说:“更何况怎么就散了?因为什么就得散啊?”
叶满觉得自己已经沉进了那条河里,跟韩竞在一块儿的自己就像河里的水鬼,正把好人往里拖呢。
人家好好一人,凭什么就得受着自己的喜怒无常、情绪崩溃啊?
他使劲儿推韩竞,嗓子哑得吓人:“你不了解我,你要是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碰都不愿意碰我一下。”
韩竞按住他的后脑勺,把他按在自个儿肩窝,说:“你那么看小我?”
叶满不是那意思,可他说不出话来。
韩竞垂着眸子,说:“咱俩认识了这么长时间,我不清楚你的过去,你也不好奇我的,我在你眼里,是不是就一个陌生人啊?”
叶满用力摇头。
韩竞:“连韩奇奇也不要了,你想回那个房子睡觉,是又想回去做那个地缚灵吗?”
叶满开始发抖,他觉得韩竞的话特别恐怖,他一遇到困难就想回去的地方,是他觉得最安全的退路,可也是最让他恐惧地方,他回去以后又是自己一个人,没工作没人说话,每天半梦半醒,半生半死。
压抑的咸湿呼吸里,身后河水刷刷流着,典型的喀斯特大山隐在浓黑夜色,一峰连着一峰,没人知道里面有什么。
他的眸子一点一点黯淡下去,良久良久,他哭累了,趴在韩竞怀里,慢慢抬起头。
“哥……”
“我们做个游戏吧。”韩竞轻轻地说:“我们快到目的地了,明天准备好就进山,我们在那里交换秘密。”
“什么……”叶满茫然地问:“什么秘密?”
韩竞:“我们没相交的那些时空,里面的那些秘密。”
汹涌的情绪过去,灾后的世界里只剩下一片空,叶满觉得自己像一个没有线的风筝,飘在天上,没有力量牵引,永远下不来。
他以前觉得姥姥是最后一个爱他的人了,就算那些爱的程度远远排在哥哥姐姐之后,但也有一点点,但其实是自己在自欺欺人。
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人爱叶满呢?
接下来几天,时雨时晴。
叶满这些日子都躺在酒店的床上休息,他想努力集中精神,可他脑子很笨很乱,浑身疼,没法动。
韩竞买东西回来,给他量了体温,是正常的,他只是动不了。
他甚至没力气说话,木然地转头,空茫茫的眼睛看着韩竞,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
韩竞把温度计收好,掰开叶满的嘴,往里塞了个东西。
叶满渐渐感觉到巧克力的甜香在口腔蔓延,眼睛里慢慢有了一点活人气息。
“哥。”叶满含含糊糊说:“你干嘛去了?”
韩竞:“买户外用的东西。”
叶满说:“啊。”
韩竞:“趴下,捏捏背。”
叶满摇摇头,说:“算了。”
叶满像透明的一样,躺在那里像一个活着的尸体,没有半点救自己的想法。
韩竞已经意识到那个视频给叶满的打击绝对不只是糟糕原生家庭的一次寻常争吵。
叶满看着韩竞低下头,手摸进口袋里。
一把巧克力放在了叶满的床头,就像小朋友病了,得到安慰那样。
叶满歪头看那些巧克力,没有说话。
韩竞说:“趴下。”
叶满迟钝地眨了下眼睛,半晌才翻身,趴在了床上。
韩竞的手捏在了他的背上,叶满渐渐感到了疼,身体的感知力慢慢回来了。
他趴在床上拆巧克力糖,塞进嘴里,安安静静的,像一只偷吃灯油的小老鼠。
“哥,你有信仰的宗教吗?”叶满低低地说。
韩竞:“没有。”
叶满:“有推荐的吗?我挑一个信。”
韩竞:“你接触过宗教吗?”
叶满:“接触过。”
他慢慢对折巧克力糖的铝纸,说:“我奶奶活着的时候就信教,我小时候她还教我唱他们的灵歌,内容大多是说我们都有罪,主造大船,大洪水来的时候只带他的孩子们上船,大家都是兄弟姐妹。”
韩竞弯弯唇,按捏他的腰,说:“什么教?”
叶满轻轻“嗨”了声,说:“他们说那叫□□。”
韩竞:“邪教?”
叶满点点头,顿了顿,他说:“对他们来说不是。开始都是得了治不了的病的人家去信,或者精神不太正常的那些人,他们说信了就能治病。后来就全家信,说世界末日保平安,因为他们的船不让不信的人上,之后他们就到处拉人入教。”
韩竞:“真能治病?”
叶满:“生病他们不让吃药不让去医院,就往脑袋上蒙个白色小手绢,对着十字架祷告忏悔,连主都得偷人家基督的,哪能治病?有几个因为不让去医院死了的,后来信的人就少了。”
韩竞:“邪教大多是这个流程,一般都是警察不干涉的话,信的人越来越多。”
“我们那儿,农村嘛,”顿了顿,他垂眸说:“地是自己一点点犁出来的,荒是自己亲手开出来的,政策也好,步步脱贫,赏饭的是自己的手和国家的政策,谁没事去信那些东西?又不给钱,让人笑话。”
韩竞笑了声:“有道理。”
“但是我爷爷奶奶信。”叶满嚼着巧克力,说:“他们可信了。我小时候那会儿,那些信徒老是拿着小笔记本去他家聚会,地上跪了一地的老头儿老太太,头顶顶着个小白布,我坐在他们前边玩儿,觉得好奇又害怕。可他们看起来特别开心。”
韩竞:“后来呢?”
叶满:“我就也信了啊。”
韩竞挑眉:“你信了?”
叶满:“我不知道什么是邪教,就是觉得信了奶奶会高兴,就跟着一起跪下,唱歌。”
韩竞:“之后呢?”
“之后……”叶满埋下头,说:“他们不是信徒之间互称姐妹吗?我奶奶去我家吃饭,我喊了她一声姐。”
韩竞:“……”
叶满闷闷地说:“然后我在床上躺了三天。”
韩竞从里面听出了另一层含义,他继续着手上的动作,低低说:“被打了吗?”
叶满沉默下去,良久,轻轻地说:“反正,他们看起来有个支撑。”
脑袋上乱糟糟的卷毛儿被轻轻揉了揉,那只让叶满感觉到一点温度的手没挪开,叶满听见韩竞说:“信仰是让内心有力量的东西,它未必一定是个宗教。”
他们落脚地是一个市,城市不繁华但热闹,市里也随处可见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人,叶满没见识,分不清是哪个民族。
离开市里,开了三个钟头左右,韩竞把车停在了一个偏远的苗寨里,上午七点左右,车刚到吊脚楼下,就有一个四十多岁、穿着苗族服饰的女人走出来,笑着和韩竞打招呼。
叶满没什么精神,昏昏沉沉地在座位上打瞌睡,韩奇奇这两天跟奇怪,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粘在他身上,这会儿正趴在他鞋上睡。
韩竞打开车门,欠身叫他:“小满,醒醒。”
秋天的风吹过苗族姑娘头顶的穗子,摇晃着叶片上的绿水,潮漉漉的。
那苗族女人忧虑地说:“这个季节进山是不是有点冒险?”
现在是贵州的雨季。
韩竞:“没事,那条路走了很多遍了。”
那苗族女人普通话特别标准,说道:“每十二小时给我发一次卫星定位,情况不对立刻撤出来。”
叶满恍恍惚惚听着,大概听出来对方在说进山很危险,但他现在很木,对危险没什么感知。
他把小狗抱出来,走到女人面前,慢吞吞地说:“可不可以、请您帮我照看小狗?”
女人笑着说:“放心。”
韩奇奇仰头看叶满,可主人没看它。
叶满:“它有点分离焦虑,如果、如果它很吵,或者哭了,就给它放那段录音。”
女人那双聪明的眼睛看看叶满,又看向韩竞,显然察觉叶满状态不对。
韩竞走过来,拍拍叶满的肩,说:“交给她就行,放心吧。”
叶满背上沉甸甸的包,沉重地向远处走,韩奇奇开始大叫,叫得很凄惨,像狼嚎。
叶满好几次停下,却没回头,继续抬步走。
韩竞停住等他,清晨阳光下,叶满木木地说:“坏事,不让好小狗听。”
叶满决定把自己的所有事情说出来,没有人完整知道叶满这无趣又狼狈的二十七年,没有人想要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