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沉默后,是更加猛烈的爆发,叶满听见剧烈的一声爆炸声响,爸爸吼道:“吃里扒外的废物!你给我滚回来!他们不是说我要杀了你吗?我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你!”
没人听叶满的话,但暴力最后都会落在他脑袋上,叶满永远是那个最丢脸的。
叶满孤独地坐在陌生水域,木呆呆地看着水面倒影,水里溺着一个小孩子,他绝望地挣扎,试图浮出水面,小小的手拼命伸向叶满,可叶满只冷冷看着,吝啬去伸出自己的手拉他一把。
他就这么木然地看着那个小孩子渐渐沉进看不见底的黑水,慢慢也觉得,冰冷的水漫过了自己的口鼻。
“叶满,叶满,”屏幕里画面终于稳定,干巴巴的老头儿盯着屏幕,极冷静地说:“你都看见了。”
他身上穿着叶满新买的衣裳,叶满本来是想问他合不合身的。
他擦擦眼睛,试图笑笑,说:“姥爷,你别生气。”
姥爷:“我现在就立遗嘱。”
叶满心快碎了,他摇着头,又说:“姥爷,你别说气话,你身体好好的。”
视频里是农村的小房子,早上叶满还思念的盖房子的记忆里,那房子的每一根木头都是叶满跟着姥爷一起搭的,可是那么一眨眼,曾经干净崭新的木头已经黑得油亮,房子已经很老很老。
姥爷总是习惯省电,不愿意去换一个高度数灯泡,夜里老旧的屋子就暗沉沉的,像是回到了九十年代的模糊像素。
姥爷对一屋子的人说:“叶满识字,他是大学生,他不在场,就让他把遗嘱写下来。”
叶满:“我不……”
“去找纸笔。”姥爷色厉内荏,盯着一屋子的小辈,说:“我说一条你写一条。”
叶满手足无措,他紧紧捏着手机,试图让姥爷消消气。
他叫着:“姥姥,姥姥,你劝劝姥爷。”
姥姥说:“叶满,你是外人,你写最好。”
叶满难受得呼吸都停住,手机里又爆发了剧烈争吵。
爸爸嘶吼道:“写!砸锅卖铁供你读书,连字也不会写?”
“叶满,别听他们的。”
“快点去找纸笔!”姥爷对着镜头厉声呵斥,把所有的怨气泄洪般发给了叶满:“给我记下来!”
叶满的大脑乱糟糟一片,精神脆弱得像要即将崩裂。
他心惶惶的,下意识遵守命令,手慢脚乱:“找,我找。”
他惊惶地四处看啊,哪里有纸笔?
他忘了车上有,脑袋已经僵化没法运作,那样极度的无措和不断的、催命般的谩骂里,他的眼睛捕捉到了韩竞。
韩竞正站在车旁,向他这边看着,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过来。
叶满抓住救命稻草一样。
“哥!”
他大声喊:“韩竞,你帮我记点东西。”
韩竞在他叫自己的瞬间就抬步走过来了,他的腿很长,速度很快。
他半蹲在叶满身边,借着河对面红彤彤的火光,韩竞看清了叶满满脸的泪。
他低头看看叶满手里的手机,当然也能看清手机对面的环境。
叶满没有遮挡,那时候他已经不在乎了,任由韩竞看清他的成长的环境,看清他的社会阶层,看到他丑陋的、肮脏的、穷困的,这个叫叶满的人的本质。
敲碎强装出的正常人的壳子,叶满就剩下一团烂肉。
“我和你姥姥没了以后,地你大哥二哥平分,钱给你大姐二姐,房子是你弟的,因为你姨孝顺。”姥爷气势洪亮地说着。
叶满脑子笨,他看向韩竞,韩竞打开了手机,在上面打了俩字。
叶满凑过去,小声重复:“地是两个孙子的,存款是两个孙女的,房子是小外孙的。”
手机荧光打在叶满的脸上,韩竞觉得他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魂魄游离状态。
视频里姥爷说:“你们家别想要一点东西!”
叶满妈妈哭着说:“我天天伺候你们,你们看不见。”
姥爷:“用不着你伺候,滚!”
叶满眼泪不停地掉,难堪得想要原地死掉。
叶满妈妈:“他们天南地北的,过年回不来,电话也不打一个,他们反倒是孝顺了?”
姥爷:“比你强!”
叶满妈妈:“那叶满呢?他给你们买吃的买衣裳买药,每次回来都给你们收拾房子洗衣裳,他一点也没有?”
叶满微弱的声音说:“我……我不要。”
这时候姥姥忽然开口:“叶满,我们什么也不给你,你有意见吗?”
叶满本来不在意的,他没想要什么遗产,他对钱一点感觉也没有。
对他来说最珍贵的东西,是每年十月回家,他去田野采了大把大把狗尾巴草,然后拜托姥姥扎成的狗尾巴草小猪。
可姥姥这么问的时候,他那颗依恋的心渐渐冷了。
第95章
他觉得浑身发冷, 甚至狠狠抖了一下,刚刚应激的恐惧感淡下去,波澜也渐渐停息。
他觉得自己的世界像燃烧过的灰, 他把指尖停留的黑色纸灰碾碎, 然后静静看着指头, 他的世界本不丰富的色彩开始慢慢褪了。
“为什么?”叶满没再看屏幕, 低低地问道。
夜里河水不会停止流淌, 哗啦啦的水声不知道去东南西北哪个方向,他从来方向感都很弱。
姥姥:“他们都离家远,闯荡不容易。”
叶满“啊”了声, 说:“我没意见。”
姥姥说:“你以后也少回来。”
叶满又说:“啊。”
妈妈哭着说:“叶满容易吗?他不也是在外面?”
姥爷狠狠地拍着桌子:“你是个外人,你嫁出去了,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他残忍地跟叶满说:“你也不用觉得不满意,我们的钱爱给谁给谁, 本来也没有你的份儿。”
叶满歪头看屏幕, 觉得自己好像不太听得懂, 也看不太清。
他用湿漉漉的手不停擦屏幕,试图把眼泪擦干净。
然后,他看着“房子是小女儿的”, 笨拙地、磕绊地说:“没有我的。”
他还在乖乖记录。
好像有人小声说了一句:“叶满好像哭了。”
“哭什么哭?”爸爸凶狠的咆哮声陡然爆发:“你再哭一个试试!一点骨气也没有, 再哭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叶满吓得大脑空白。他们比着狠,用对叶满的残忍程度来比,叶满越是难过, 他们越是得意。
一只手忽然从他手里抽走了手机。
叶满茫然的视线里,韩竞结束了视频通话。
他的手机上零散记了几个字,在切断视频通话后,他也关掉了手机。
他抬手, 把叶满搂进了怀里。
叶满的下巴撑在他宽广的肩上,眼睛望着河对岸蔓延了半座山坡的震撼火光,星星红色飞扬去了天上,然后渐渐的冷成了黑灰。
有些落在水里,更少的飘到了叶满肩上。
都一样的,姥姥姥爷和爷爷奶奶都一样。
叶满的世界在他反复的挣扎、求生路上终于……完全褪去了颜色,成了一片灰。
“哥。”叶满的手没碰韩竞,他在流泪,但却笑出了声:“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给我点蜡烛?”
韩竞把他抱得更紧了点,他觉得自己但凡抱得轻一点,叶满的身体和灵魂就要分家了。
他的心气儿已经没了。
韩竞说:“你还很年轻。”
叶满没再说话,他的身体因为韩竞的拥抱变得暖,可只有贴在韩竞那一部分很暖,他的四肢、后背,都好像浸泡在冰冷河水里,当韩竞离开,胸口就也会冷,没人能把泡在河水里的孩子捞起来,因为那个孩子已经不想出来了。
直至河对岸的人影渐渐散了,山里越来越冷,冷到火星也消失,黑暗里的世界变得孤独狭窄。
叶满轻轻推开韩竞的胸口,用冰冷的手在口袋里摸出一根烟,低头点燃。
他看着脚下黑色的河水无穷无尽地流着,静静发了会儿呆。
烟燃过半的时候,他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除了声音有点哑。
“韩竞。”叶满拍拍裤子上落的烟灰,说:“咱俩散伙吧。”
韩竞转头看他,深沉的夜里,一点火光明灭,叶满面无表情的脸像鬼魂一样木然。
“刚刚没听清,”韩竞说:“你说什么?”
他这么说,是想看看叶满的决心,是不是能再说一次。
叶满没有丝毫犹豫,这次看向韩竞,平静地说:“咱俩散伙吧,你走吧。”
韩竞没说话。
他的夜视力极好,能在黑夜里观察叶满。
“真的,”叶满说:“我有点累了,想回出租屋睡觉,哥,对不起啊,我这人就是这样,不值得交。”
可韩竞好像看见了另一个叶满,他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他蜷缩着,啜泣着,祈求道:“韩竞,别离开。”
“你走吧。”叶满继续平静地说着:“之前是我不懂事,做了那些不是人的事儿,让你在我身上费心了。”
“这一路走过来花了不少,我记着帐呢,都转给你,多出来的补偿你的精神损失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