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今天不走吗?”
韩竞:“不走,睡觉。”
不赶时间实在太好了!
叶满立刻倒回床上,蒙上脑袋,继续睡。
于是一整天的时间,他们都不急不忙地在睡觉和照片中消磨。没有别的事,只是消磨时光,那让总是在追赶人生的叶满无比放松。
等到来小城的第八天清晨,他们在小雨里出发。
叶满拖着行李下楼,跨坐在行李箱上等待,人还没醒,整个人处于蒙圈状态。
街上车来车往,路旁的栾树被雨水打得簌簌响,落了一地的小灯笼。
那时叶满不知道这是什么树,只觉得很漂亮,县城沿街都是这种树,酒店门口有两棵,树叶茂密,一棵开满黄色的花,一棵结满粉色的小灯笼。
他仰头看着变成粉色的树梢,看着雨滴从叶片上滴落。
韩奇奇坐在他脚边,也跟着他一起仰头看,一人一狗排排站着,双爪抄着。
酷路泽从街尾行驶过来,缓缓停靠。
柏油路上的水倒映着人间的模样,车轮碾过路牙子下面的粉色小灯笼,叶满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跳上车。
“你看。”叶满弯着眼睛,递给韩竞一个袋子。
透明的小塑料袋里装了粉色的小灯笼,很像一袋子没开放的三角梅花苞。
韩竞挑眉:“栾树蒴果。”
叶满:“啊!”
他眨眨眼,问:“你早上去干什么了?”
“买早餐,在后座呢,趁热吃。”韩竞说:“旁边是给韩奇奇的定位项圈。”
叶满侧身去拿,眼睛无意间瞥见韩竞的鞋。
他的鞋边有黑色的泥。
叶满的目光又落在韩竞的裤子上,黑色卫裤上沾了点红色,那应该是砖的颜色。
他吸了下鼻子。
韩竞问:“感冒了?”
没有感冒,所以他嗅到了一股子汽油味儿。
单纯去加油是染不上这样重的味道的。
他没去拿早餐了,快速把安全带系好,有点紧张地试探:“我们是不是该快点走?”
韩竞深深看他一眼,挑唇说:“坐稳。”
酷路泽以最快速度离开了县城,上了山路时,后面没有人追。
叶满终于转回头,松了口气,说:“你是去那个废车场了吗?”
韩竞认真看着前面的路,漫不经心地说:“去参观了一下。”
叶满就没再问。
山里雾气大,早晨起来很潮,叶满啃着包子看前面的路。
韩竞去打架了,韩竞应该很会打架,他不了解韩竞的过去,少数知道的,都是刘铁告诉他的。
他忍啊忍,还是没忍住,找出刘铁的对话框,发过去一条:“竞哥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车进了隧道,接着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穿山隧道,信号消失,他没收到刘铁的回复。
那样漫长漫长、又不知尽头的穿山隧道里,叶满的眼前始终重复着黑暗与光明交替变换,雨水落在挡风玻璃,又被隧道里猛烈的风吹干,周而复始。他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是哪里,只觉得有点孤单、过度自由。
——
我开了一个视频账号,专门放流浪猫狗的照片。
账号的名字不知道取什么比较好,所以默认生成了一串数字。
拍摄照片用了三天,整理上传花了一天一夜。
小城农业部官号和新闻宣传部在平台上圈我的时候,我已经带着我的小狗和他一起离开了那里,继续旅行。
我带走了一袋栾树蒴果,那天早上我等待他回来的时候,想要捡起36枚粉灯笼,但是数着数着,我就忘了个数。
就像我一个地方接一个地方走,从西藏到贵州腹地,走着走着,就忘了现在是几月几日。
只凭感觉知道,秋越来越深。
然而贵州是南方,即使是冬天,它的山仍是绿色的,并不如北方雨雪风霜那么分明,所以我开始对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模糊。
离开县城的路上,我收到了一条消息,周警官说:“她拒绝接受捐助,她很感谢你,但,她自己能行。”
那夜的噩梦对我来说已经过去,但我知道,对一些人永远过不去。
苦难,为什么喜欢降临在不幸的人身上?
好在,人是有韧性的。
可,我不觉得这值得歌颂。
——
贵州是多民族的贵州,是一百二十八万大山的贵州,是夜郎自大的贵州,也是七十二步脚不干的贵州。
他们在一个古老僻静的侗寨停留,天色太晚,又一直下着雨,他们好不容易在寨子里找到一个汉族人开的民宿住下。
民宿平常很少来人,又因为常年开在寨子里,生活被同化,于是建筑风格和当地民居保持着一致,楼为纯木制、三层,一层放各种生活工具,二层设火塘、厨房、卧室,三楼是阁楼,堆放杂物,四面通透。
他们住二楼,传统的吊脚楼一面邻着水,一面是寨子的景色,推开窗就能看见寨子里的鼓楼和戏台。
雨簌簌落着,夜已经降临深山里的少数民族村落。
叶满抿唇看着窗外几步远的几个碑,那几个碑也白惨惨地看着他。
这是叶满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坟设在寨子里,就在住宅的窗口,寨民每日经过的路边。
韩竞在洗澡,叶满自己一个人有点害怕。
从云南废弃医院学来的经验告诉他,如果还怕,就应该直面它、看清它的本质,这样恐惧就会消失,于是莽撞的叶满打开手电,稍稍探头出去看。
碑正对着窗,石头砌成,正面是黑色,上面雕刻着碑文。
刚刚入夜,寨子里就已经没什么人在外面了,戏台隐在昏暗的夜里,窗口透出的光落在楼下石头开凿出的窄路上,世界被雨洗得湿漉漉。
手电灯光照在墓碑上,叶满努力看清楚,但是墓碑上的字已经有点模糊了。
叶满只看清了几个字。
清……同治十年……县丞……
同治十年,那应该距今一百多年了。
叶满看向旁边那个,勉强辨认出“清”、“咸丰”的字样。
看来这些都是清朝时期的墓,那应该尸体什么的都没了吧。
但是,这也太近了,距离窗户也就两三步的距离……虽然他们是在二楼。
“小满,”韩竞叫他:“在看什么?”
叶满转头,觉得心里毛毛的:“外面那个,好像是坟。”
韩竞走过来看了眼,把窗户关好,说:“应该是先有坟,后建的这个寨子,不用怕。”
啥也没办法啊,这里只有这一家民宿。
叶满远离窗户,小声说:“房子这么密集,打开就能看见坟,他们不怕吗?”
韩竞:“都是百年前的坟了,就剩个碑。”
可叶满觉得自己还是忌讳。
去迅速洗了个澡,他戴好朱砂手串,利索地爬上了床。
房间里的床单被褥还算干净,木质的地板、墙面都有些老化,看得出来这里很少有人来,个别地方落了些灰。
叶满钻进被子里,问韩竞:“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呢?”
韩竞:“山里。”
可他们就在山里啊。
叶满觉得这个寨子过分静,大概是因为没有开发旅游,没有外地人来的原因,居民传统生活方式保留得非常完整。
他是第一次睡在坟边,说不在意是假的,他的床不靠窗,可还是觉得心里发毛。
他靠床头坐着,低头看手机,韩竞走过来,把毛线往他手腕上拴。
他跟着韩竞的动作看了一会儿,仰头看他:“这是什么结?”
韩竞:“猎户结。”
叶满听明白了,套猪的。
他没再说话,继续看手机。
刘铁的对话框多了几条回复。
“我好像还有他照片,给你找找。”
几分钟后,刘铁发了张图片,说:“那会儿他应该是二十四。”
叶满偷瞄了眼韩竞,他正背对叶满换睡衣,赤着上半身,露出硬朗扎实的古铜色肌肉,肩宽臀窄的倒梯形身材,完美到让人嫉妒。
他收回视线,点开照片。
那是一张有些年代感的照片,距离现在已经十多年,照片里的年轻人高壮修长,他穿着牛仔裤、黑色皮质短靴,上身是一个黑色紧身背心,勾勒出结实流畅的肌肉。
烈日照在戈壁滩上,他腕上戴着绳子缠成的手链,绕了四五圈,漂亮又特别,拉着卡车门,正上车,过分长的腿踩在梯子上,动作极俊。
照片拍的是侧面,一个侧脸,他戴着墨镜,那张异域特点的脸周正、粗粝,带着遮不住的野性、侵略性。
叶满无意识地轻轻摸了摸,慢慢打字:“谢谢。”
刘铁:“他年轻那会儿性格不好,特别专治、不听劝。不爱说话,但凡说话,那张嘴就跟管制刀具似的,让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