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满看不出来。
他回复:“照片是在什么地方拍的?”
等待回复的间隙里,叶满做了个数学题,算出韩竞二十四岁时,自己十五。那时他还在读初中,过得非常痛苦,每天在想该如何讨好宿舍的混混,好让他们别再欺负自己。
那时躲在没人角落里害怕的叶满,不知道同一时空里,遥远的戈壁上,有个人未来会和他同路。
刘铁:“喀什,我记得清楚,那一趟要往贵州去,竞哥喜欢的姑娘就在贵州,所以他那段路赶得特别急。”
啊……所以他带自己来这里是重游曾经感情的故地吗?
刘铁:“那姑娘还有一个孩子。”
叶满是一个挺奇怪的人,如果他口渴,他就会忘掉自己正饿着,如果他胃疼,就会忘掉自己在流血,就是说,如果他觉得心里难过,他就会忘掉自己在害怕。
他摘掉了朱砂手串,伸手,放在了韩竞床上。
两个床之间距离很近,他把手串还回去后,躺下,翻身,背对着韩竞看手机。
韩竞正要上床,看见那手串愣了一下,看着叶满的背影,问:“怎么不戴了?”
叶满淡淡地说:“本来也是说就戴一段时间。”
韩竞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开口道:“你不是害怕吗?”
叶满说:“我不怕。”
其实韩竞不用这样的,他想来以前喜欢的人的地方不用带上他,这个叫叶满的人没有什么自尊,但是他会有点难过。
要怎么才能减轻难过,不喜欢就好了。
韩竞上了床,关灯。
没全关,开着床头灯,吊脚楼的每一个角落都笼罩在暖光里。
叶满刷了会儿无声视频,翻过身,伸手去关灯。
韩竞没躺下,半靠在床头,一条长腿曲起,手上拿着那串朱砂手串。
见叶满面向他,转头看过去。
叶满对他笑笑,然后灯关了,世界漆黑一片。
韩竞有一会儿没动作,半晌才动了动,细微摩擦声后,在床上躺下。
叶满睡着了,但还不如睡不着,他睡得非常累,一直偏头痛。
浅层睡眠里,他一直梦见那些坟,梦里是白天,自己不停地在坟前走,走过来又走过去,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
梦里他还是在害怕那些坟,可他不知为什么,好像困在了那里,不知道离开。
梦里不止有他一个人,他见到了很多过去的人,优秀的表哥表姐背着书包笑着问他,为什么站在这里还不去上学,是不是又让老师打了?
梦里的他好丢脸,穿着脏兮兮衣服的他站在原地,努力对他们笑,装作自己很正常,老师没有打他。
表哥表姐消失了,他又转头看墓碑,不知道为什么,上面的名字忽然变成了爷爷的名字,他一点悲伤也没有,无波无澜地站在墓碑前,开口问:“我是谁?”
“我是谁?”黔西南,群山环绕的侗寨吊脚楼里,午夜寂静的房间,忽然传出这样一句低语。
韩竞无声地睁开眼睛,眼里没有丝毫困意。
此时是午夜十二点。
“小满?”韩竞低低叫道。
叶满听不见。
他站在那个墓碑前,问爷爷:“我叫什么名字?”
梦里是艳阳天,和爷爷走的那天很像很像。
全家的人都围在房子里,病榻前,他跪在爷爷身边给他擦身体,即将离开的老人的皮肤很苍白、很薄,几乎透明,他不敢用力,怕给爷爷将要离开的身体带来一点淤痕,一家子祖孙三十几人,只有他愿意做这个,剩下的都在跟爷爷聊天,笑着说“放心走吧”、“你看见什么了”、“还认识我们吗”?
爷爷是自然死亡,就是他的身体没有什么病症,只是他的心脏已经足够老,肺子也足够老,再是皮肤、肾脏、肝脏纷纷宣布今生的工作圆满完成,纷纷死去,叶满就这样无力地看着这个过程。
“认识,”爷爷笑呵呵地说:“认识你们。”
第93章
叔叔伯伯笑着站在一边, 叶满平辈的,几个已经三四十岁的堂哥在外招呼客人、剩下的都离得远一点,只有叶满自己在给他擦身体。就像以前那些年, 只有叶满每年节日、过年陪他, 给他买衣服、吃的, 其他人连个电话都没有。
爷爷越来越糊涂了, 说话含糊, 像是舌头也要死掉了。
人们就多和他说话,想让他留久一点。
三婶指着叶满问:“你还认识他吗?”
爷爷看向他,叶满对他笑笑, 想要说:“我是叶满啊。”
爷爷笑着开口说:“这不是端阳吗?”
叶端阳是三婶家的哥哥,暑期和同学去旅行了,知道爷爷就要走了,但没回来。
叶满觉得有点难过, 说:“我是叶满啊。”
爷爷摇摇头, 说:“不认识。”
叶满那时年纪小, 才十九,他没那么成熟,他固执地想让爷爷看清楚陪着他的是谁, 就说:“我叫叶满, 是你第二小的孙子。”
爷爷就笑着叫他:“端阳啊,好久没回来了,爷爷想你了。”
三婶在边上插了一句:“怎么那么贱呢?人家不认识你。”
叶满的爸爸一辈子争强好胜, 好面子,但是他的兄弟们能尊重他的没几个,叶满从小也是他们想骂就能骂的。
妈妈就在旁边,一脸尴尬, 但是什么都没说。
叶满也不再说话。
很奇怪,那一天爷爷走的时候叶满没有觉得丝毫悲伤,来吊唁的客人见了他,笑着问:“这是叶满吧?长这么大了。”
叶满也礼貌地对他笑,有人跟他说话,人家笑,他也笑。
四婶家的堂哥用眼神剜他好几次,终于忍不住,把他叫到角落里,劈头盖脸地骂:“爷爷没了你不哭就算了,我求你别在这里笑!”
叶满茫然地看着入馆时躲得远远的堂哥,说:“对不起,我错了。”
很多年了,叶满没去给爷爷上过坟。
他不觉得自己多在意这件事,也没觉得自己想念他,但是在梦里,他却问出了那两句话。
“我是谁?”
“小满,醒醒。”
“我叫什么名字?”
“叶满!”
爷爷从墓碑后面的小路走了出来,仍然是那副书卷气的模样,瘦巴巴的,跟叶满说:“偷给你留了肉,快过来吃。”
叶满无力地站在那里,说:“别骗人了,你才不会给我留东西。”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意识清醒,但是醒不过来,他看着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冷漠地说:“你别来找我,我不认你。”
“叶满,”房间的灯开了,光线很亮,韩竞晃着叶满的肩,试图把他叫醒:“你在做梦。”
谁在说话?叶满茫然地四处看,谁也没有,只有自己站在这里。
“叶满!”
他脚下忽地一空,猛然坠下了万丈悬崖,床上的身体猛然一震,眼睛惊惧地睁开。
醒的时候,韩竞的脸就在面前,一只手压在他的肩头,挡住了房间里的灯光。
窗外还下着雨,淅淅沥沥。
叶满茫然一瞬,空荡荡的眼睛渐渐聚焦,心里浓重的悲伤堵得他喘不过气。
半晌,他回过神来,抬手推开韩竞的胸口,翻身背对他,没什么温度地说:“做了个梦,不用管我。”
韩竞:“……”
他观察了叶满一会儿,握住叶满的手,把朱砂手串往他手腕上套。
“啪——”
一声脆响,韩竞的手被打开了
韩竞微微一愣。
叶满把手缩回了被子里并压在腰底下,拒绝让他碰。
其实不是叶满因为刘铁的话作到这种程度,是叶满没完全醒,他没太认出来韩竞,觉得他是自己噩梦中的一员。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做过梦中梦,做梦中梦的时候,中间人被惊醒时其实是恍惚的,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叶满短暂醒后,很快又陷入了睡眠。
韩竞低头看看韩奇奇,小狗正守在床头,急得不停扒床。
韩竞没离开,关了灯,在叶满床上躺下,把他抱进怀里,叶满一点反应都没有,已经睡着了。
午夜十二点十三分,距离叶满惊醒不过十分钟,叶满忽然挣扎起来。
韩竞立刻打开灯,叫叶满:“小满?”
叶满没有应声,在梦里,他看到从吊脚楼窗户那儿爬上来一个黑影。他觉得自己是睁着眼睛的,能清晰地看见韩竞正在隔壁床睡觉,睡得很熟,那个黑影抬起头,叶满能清晰看见他的脸,那是他中学时经常把他当狗耍的小混混。
叶满害怕极了,可他动也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走向韩竞床边,然后举起手,一把将近二十公分的长刀就那么直直对着韩竞的脑袋刺下去。
他猛地从床上弹起,惊恐地叫道:“韩竞!” 那一声惨叫在深夜的吊脚楼里极大,叶满觉得自己的嗓子喊得很疼。
眼前的世界是亮的,房间还是房间,韩竞还在,没在隔壁床上,是在自己身边。
“小满,”韩竞脸色有点凝重了,说:“我在呢,小满,梦见什么了?”
叶满心脏咚咚地跳得不详,他觉得自己眼前的世界浑浑噩噩、飘飘渺渺,目光聚集在韩竞身上,他抬起手,轻轻摸了摸韩竞的侧脸。
韩竞把脸完全贴合叶满的掌心,那双深深的眼睛凝视叶满,说:“你做噩梦了。”
叶满木木地应了声,收回手,紧紧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吸气,刚刚的梦太真实,让他还回不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