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时代变了,经济腾飞, 山里修了公路,医疗变得不那么稀缺。”和医生说这话时是笑着的,丝毫没有为自己做不了医生而感到失落,他说:“医疗条件好了, 我的理想就已经实现了。”
叶满心里一震。
他抬头看和医生, 说:“后来, 你的理想变成了等待谭英吗?”
和医生说:“嗯。不是变,她一直是我的理想。”
叶满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爱情不是一件好事。
“真像高利贷。”他又低头开始挫着相机, 慢吞吞说。
和医生没听清:“什么?”
叶满一惊, 他脸色有点白,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立刻觉得自己冒犯又没教养。
他支支吾吾, 可在和医生那双并不设防的眼睛的注视下,他说不了慌,只能心虚地交代:“我觉得,爱情很像高利贷。”
和医生不解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叶满:“……”
他抿起唇, 低头沉默了一会儿,说:“人的一生有很多年,能和一个人一路的时间很有限,毕竟所有人都会离开的,什么亲人朋友爱人的,或早或晚都要走,反正最后只能自己一个人走。”
和医生没说话。
叶满慢吞吞说:“因为一个人来了,开心了一段日子,后来他走了,自己又还想着那段日子,多难受,就像用一辈子的孤独和难过去贷那几天的幸福似的,还不如不认识。”
叶满是做财会的,他整天接触复式记账法,他觉得,这就是一条会计分录。
借:很短暂很短暂的快乐时间
贷:时时刻刻的孤独
不时出现的悔恨
永远的自我责怪
一辈子对人类的恐惧
其他资本
这不平等,不平衡,就是红色赤字。
“为什么会这么想?”和医生有点诧异。
他看了叶满一会儿,开口道:“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的,但是和她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是支撑我一生活着的底气和力量,爱是不能拿来借贷的,它应该是一种人活着的动力。”
叶满罕见地犟:“可它就是伴随着代价的,没人会一直留下。”
和医生:“你有喜欢什么人吗?”
叶满:“……”
他耳朵有点红了,这已经算答了。
他知道了和医生的秘密,那自己也该说才公平,他诚实地说:“有一个,但是我尽量让自己不那么喜欢。”
和医生问:“你常这样做吗?”
叶满一愣,转头看他。
他坐在办公桌后,穿着平凡的保安服,他曾经是一位医生,那一定非常聪明,他甚至摸到了叶满的心理。
那个面色黝黑的平凡男人说:“想象所有人都会离开,于是限制自己的喜欢。”
叶满:“以前不。”
他觉得难堪,可对方在等他说话,他又只能继续,他低声说:“最近几年觉得,不去投入就会很安宁。”
和医生:“……”
和医生说:“如果你一直抑制自己去喜欢、去爱,世界会慢慢褪色的。”
叶满心里一慌,他讶异地看向医生,真是医术高明啊,因为他的确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变成灰色很久很久了。
和医生:“你之前有很喜欢的东西吗?”
叶满:“……”
他用力想了一阵儿,诚实地说:“看着心情就好算喜欢的话,有一个,我阳台上养的那盆蒜。”
和医生笑了出来,他说:“那就把那个人当成那盆蒜来喜欢。放轻松一点,把爱当成一件普通的小事,没那么复杂。”
叶满:“可涉及到和人相处,就是很复杂。”
和医生:“我以前总是把这事想得很复杂,反复折腾,让两个人都难受。”
叶满没说话。
和医生说:“谭英爱花爱草爱动物,连路过一场风,她都会开心地停下感受一下。她爱我就像爱它们一样,我时常会觉得自己对她不特别,后来分开才明白,爱是一件多么自然而然的事。”
叶满没被爱过,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感受到爱,他不懂,所以不理解这话。
叶满对他笑笑,装作自己听进去了。
和医生却定定看着他,说:“你平时怎么和你的蒜相处?”
叶满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总不能说他只是安静看着蒜,就感觉它身上有绿莹莹的生命能量注入自己身体吧,太抽象了。
和医生说:“把喜欢那个人当成那盆蒜,一样的。”
叶满愣住。
“不要让自己的世界褪色。”医生对他说。
叶满低下头,紧紧咬住唇。
与医生后来的那段对话中,医生说:“你的到来对我来说意义非凡。如果有一天你真的找到她,请替我带一句话。”
叶满记性不好,就一字不落地记在了手机备忘录里——“山上那棵树又长了几圈年轮,你答应为我写的诗写完了吗?”
和医生不像他描述中那样任性和傲娇,或许时间像磨砂纸,把他一点点磨得温和细心。
叶满在他说这句话时一直想哭,可他坚持到了从院里出来。
和医生送他到院门口,叶满最后一口气问道:“谭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多高?她长什么样子?她是什么样的性格?”
和医生有些失神,站在原地笑了笑,说了一句话。
叶满是哭着从景区里出来的,他的眼泪又不听使唤,明明不愿意哭,可刚刚那段对话里好像每一个细节都在戳他的泪腺,无论是那两个人的故事,还是和医生安慰劝导叶满的话。
泪失禁是个让人无能为力的毛病,眼泪滴答滴答砸在衣襟上,风也来不及吹干。
他就这样沿着湖边走,湖里的鱼无忧无虑地吃着泡泡。
叶满停下脚步看它们,眼泪就被它们吞掉了。
与医生的短暂对话里,那人的谈吐、气质、魅力总是让叶满忽略掉他现在的工作,让他淡化了医生如今上了年岁的、不起眼外貌。
这个社会上,好像总是一个人老去就会失去他的光彩,不再被看到、不再被青睐、不再被重视。
但是叶满会去想,比如某天下班坐公交回家,遇见一位安静坐在对面的老人,他会陷入思索——一个人在过去漫漫长的光阴里,那些他还没出生、脚步未到达、没有亲眼看见过的时空里,他们都看到过什么?经历过什么?拥有过什么?
年岁老去的人都璀璨过,是一本厚重的故事书,去翻阅时,弯曲的脊柱是书脊,一条条皱纹就是书页。
就快要出景区了,叶满蹲在湖边认认真真擦眼泪,对着湖水照镜子,让自己看起来像没有哭过。
他深呼吸好多次,才站起来,尽量平静地向外走。
小景区门口就是停车场,停车场上只有一辆车,酷路泽安安静静停在原地,车前靠着一个人,风将他的防晒外套衣摆吹得潇洒飞扬。
景区外,纳西族石头做的房屋的村庄在坡下,广袤的雪山无遮无挡,一览无余。
叶满从景区出来时,全世界的风都来迎接,将他绑好的头发吹乱。
那样轰隆隆的声音里,东南西北的风一起向叶满涌来。
韩竞看到他,站直,抬步向他走来。
叶满听到风在不停地趴在他耳边重复一句话。
那是医生给他的回答——
“她是一场自由的风雨。”
他走向自己时,像一场风雨迎面而来。
叶满在这一刻彻彻底底理解了那句话的含义。
“哭过了?”
韩竞浓黑英气的眉毛微皱,风鼓动着他的外套,他像是做了个抬手的动作,但是又落下,稍微挪动了一下脚步。
“不是说见到他了?说什么了?”韩竞站在了风口,叶满耳边的世界就安静下来。
叶满仰头认真地打量他,想找到他和蒜苗的共通,轻轻说:“我讲给你听。”
回到租住的房子,叶满吃着打包回来的炒饵块,仔细向韩竞叙述发生在院子里的对话。
韩竞正在组装监控器,各种零件散落一桌,是小侯从拉萨寄过来的,用于车里,可以进行对话的。
这样韩奇奇自己在车里时可能会有安全感一点。
“所以他也不知道谭英去了哪里,”叶满说完后,鼓着腮帮子嚼饵块,说:“我觉得,谭英不一定喜欢他。”
韩竞握着工具刀,抬眸看他:“为什么?”
叶满:“如果真的喜欢,为什么一直要离开?”
韩竞弯弯唇,说:“如果不喜欢,为什么每年都要去?”
“对啊。”叶满轻而易举被说服了,他缩在沙发里想了一会儿,说:“她一定有重要的事。”
韩竞:“有这个可能。”
叶满:“其实我有点惊讶。”
韩竞:“什么?”
他撑着腮看韩竞手上的动作,说:“他可以等一个不知还会不会见面的人十几年,或许他甚至能等一辈子。”
韩竞:“有可能。”
叶满目光有点散,在心里想:我连想象都想象不出来那种执着,换到我身上,我不会等人,也不会有人等我的。
韩竞:“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