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烽理直气壮道:“你没偷过人么?这事谁会当面干,支开包伯,混进去。”
惠风新仇旧恨齐齐涌上心头:“你!你便是当面偷的人,还拿长刀抽我们。”
单烽道:“我的人,能算偷么?”
他二人才争了几句,那大门便砰地一声,在惠风眼皮底下合上了。
惠风:“……”
单烽道:“门锁了,便翻窗。”
屋内。
一吊竹帘,隔绝了外屋的血腥气。青娘仍病恹恹地卧在床上,身上肌肤却已养得雪白丰盈,是个碧玉观音般的美人了,鬓发如钩,我见犹怜。
她榻侧还摆着个脏臭扑鼻的空神龛,被砸破了一角,却不得不供着,香炉中的无火土又见底了。
“老包,老包!”她叫道,“香灰没了,去取些来,我起不得身。”
包伯一声不吭,背身蹲在帘外,料理着一条大腿,将剔出的筋膜甩在盆里。
青娘才当了一阵子的女人,就悟得了闺怨的意思,直恨自己嫁了个不解风情的呆汉。要不是雪灵降旨,香灰这可怕的玩意儿,她是一指头都不想碰。
至于神龛里供的东西,更是令每个雪练弟子都避之不及。
她缩着胳膊,才拿银钗拨了拨灰,便啊地叫了一声,一股剧痛顺着指头直窜到胳膊上,简直把她半边人都烧焦了。
神龛得了供奉,却从内里腾出一圈日轮般的金光,阴刻的神像终于被照亮。那女子身披华服,威风凛凛,却化出獠牙,啃食着小儿尸首——正是羲和日母食子图。
“镇压,镇压,我镇你奶奶个腿儿!”青娘骂道。
竹帘外的斩剁声一刻不停。青娘扯开绣被,娇滴滴道:“你是死人么,话也不知道应一句,我要喝猪肺汤!”
帘子一动,递进来一碗血糊糊的东西。
青娘看了一眼,骂道:“羊肺汤,你端着人肺汤糊弄鬼呢!小林呢,怎么也不来孝敬亲娘?”
她劈手把汤碗打翻了,包伯也不说话,只蹲下身,用抹布使劲擦着地,两只眼睛发白,任凭青娘连踢带打,背上都被撕下几条血肉来,那肉也是惨白的,不知冻了多久。
惠风在屋顶上看了一会,倒吸一口冷气。
憨厚开朗的包伯,如今一身阴气,必是着了道了,不知能不能超度。
他心中又惊又怒。
她呢?青娘去哪儿了?
单烽的声音隔了一会才响起:“超度包伯?你没事吧?行了,替老情人报仇的机会可就这一下了,再不捏,软柿子就没了。”
青娘还打骂个不停,包伯擦干净地,忽而道:“摊上你这么个亲娘,他当然要出去躲上一躲。”
那惨白眼眶中,忽而有两点黑眼珠归了位,直勾勾盯着青娘。
青娘脸色一白,猛然往后缩去:“你!你可别想朝我动手,是雪灵派我做你的娘子,做你的姑奶奶。任打任骂,是你该的。”
包伯道:“你这二椅子,犯贱被我劁了一刀,如今做女人做上瘾了,还敢做我的姑奶奶,啊?”
他一把将青娘提在手里,朝墙上一抡,青娘的脑袋应声而裂,喷出许多白花花的髓子来,那张美人脸上都被血糊满了。
青娘气得哇哇乱叫,忙扭身去照铜镜,痛惜得要命。
“死鬼,也亏得你下得去手!你就看不得娇滴滴的美人儿,不晓得这皮子有多难得。”
包伯狞笑道:“再废话,就剥了你这身骚皮子,和着猪欢喜炖了。”
青娘白了他一眼,慌慌张张在镜前描眉扑粉,窟窿好得极快,很快又是白里透粉下颌尖削的一张美人面。
她口中却轻轻嘟囔着:“败军之将,雪灵待见你么?还不得倚仗着老娘的肉香,臭德行。”
包伯岔开腿坐在她榻边,一把剥皮刀支着地,问:“你说什么?”
青娘咯咯一笑,道:“你倒是有本事,吃过的人肉比牲口还多,当年怎么就被姓单的给宰了呢,雹师?”
雹师!
这包伯竟然是雹师变的?
惠风浑身剧颤,屋里立刻传来一声断喝。
“谁?”
雹师抬眼,眼眶里瞳仁狂闪,如雪暴一般,一股极度阴寒的气息,向他扑来。
不好,被发现了!
惠风当年险些惨死在陨雹飞霜术下,怎么可能不怕?
一场雹雨将学堂夷为平地,穿过他的身体,将他护在怀中的小儿轰作血泥,血都溅在他脸上,施术的雪练弟子却只轻蔑地笑笑。
“才死了这几个?换做雹师当年,一座城都能削平了。”
那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
惠风明知自己已不是活人了,却根本控制不住,就要夺路而逃。忽而,身上传来一缕淡淡的寒意,属于谢泓衣的神念,极其细韧,傀儡线一般,远远牵住了他。
“不必怕。”谢泓衣道。
惠风的身形闪了一闪,慢慢蹲回了屋顶。
雹师仰头时,青娘却冷笑一声,道:“多少年了,你听到姓单的,还打哆嗦呢?是啊,堂堂雹师,却被人做了人皮大旗,挑在城头上。”
轰!
青娘被扯着头发,撞进了铜镜里,却还笑得前仰后合:“你还得赔笑给姓单的递包子,一个敢递,一个敢吃。雹师,他闻出你身上的人腥味儿没有?你腿上哆嗦了没有?”
雹师笑了,朝她脸上重重咬了一口,扯下一条皮肉,三两下嚼了,在青娘的尖叫声中,道:“他没了真火,算什么东西?只是一锅不够煮,肉又柴又硬,得拿鼎烹。”
“你倒是有志气,”青娘断断续续惨叫道,“还不是得缩在这屋里,躲过谢泓衣的耳目?”
真是笑煞旁人了,影游城原本只是白云河谷一座名不见经传的鬼城,单烽一进城,形势却陡然变化了。
体修大大咧咧毫不作遮掩的相貌,哪个高位雪练认不出来?
谢泓衣向来藏得很深,连雪练也莫知来路,终于被他牵出了水面。
原本一桩小差使,还和雹师当年阴沟里翻的船挂上钩了,长留遗种,亡国太子谢霓,竟在天下雪练的眼皮底下,把整一座长留宫拖到白云河谷来了。
白云河谷那是什么地方?羲和日母葬身之所!
要是阴差阳错的,破除了长留遗迹里的雪灵封印……雹师办事不力到这种地步,岂止会死上百回?
雹师受过重伤,被放出来将功补过,大不如前了,还敢逞上座的威风?
“你呀,”青娘扶了扶歪掉的脑袋,嗔道,“对老娘这么凶,要不是老娘百般打点,你们能跟进城,吃谢泓衣的,用谢泓衣的,还美滋滋地宰着他的人?”
雹师龇着牙,笑了一下:“谢霓,那可是个美人呢。”
第98章 青母泣子时
青娘一听美人,立马来了精神:“你这臭疱子,还知道美人了?”
雹师道:“美人肉嫩,要和着剥了皮的嫩羊羔,炖得骨烂才好,再添一勺半个月小猴的活脑,当真是做神仙也换不来的滋味。”
青娘翻白眼,小心地梳着头。
雹师忽而狞笑道:“好香的肉味。”
他把案板一推,站直身。
只听轰的一声巨响,一团猩红血肉扑在门上,浑身阴风阵阵,竟把门板冲出了无数血孔。
好重的怨气!
还有碎肉喷到小绿竹帘上,被一层寒霜挡住了,如无数红蚯蚓一般,蠕动着。
雹师抄起剔肉刀:“什么东西,也敢来寻死?”
青娘眼珠一转,道:“那身上还掉着砧板的残渣呢,你在案板上剁碎过什么人?来寻你报仇了。”
“我怎么会记得,”雹师脸上也沾了一些碎肉,舔了一口,“肉倒是嫩,得问问我的肚子。”
他亢奋起来,将刀一挥,走向门外。
那来势汹汹的怪物,见了那把刀,却尖叫一声,化作一团血肉旋风,向巷口逃去。雹师哪里会放,大步追了出去。
与此同时,惠风耳中传来单烽短促的命令:“进屋。”
惠风化作黑影,向屋内一扑。
里头梳头的青娘却像早等着他了,嗔道:“死鬼,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惠风想到皮囊底下寄宿的恶鬼,脸色都变了,那一卷竹帘似有千斤重,半晌没抬起来。
青娘搁了梳子,吃吃地笑道:“你的气味我熟得很,惠风,方才就在檐上了,好不容易等得那死鬼出去,还不来抱抱我?”
她声音里别有一股温暖的媚意。
惠风如被蛊惑,不自觉上前一步。
青娘道:“你在谢城主处当差,倒英武了不少。惠风,小时候你满口之乎者也的,可爱哭鼻子啦。”
她张嘴却是二人青梅竹马时的秘辛,惠风一怔,磕磕绊绊道:“你……青娘,你?”
青娘妙目盈盈地望着他,道:“我虽做了雪练,心里还是记得你的,和从前又有什么分别?不信你摸摸我的脸,是不是还是热的?”
惠风啊了一声,被一只温凉的纤手抓住了,脑中泛起浆糊了。
到底是青娘成了雪练,还是雪练成了青娘?
等青娘无骨蛇似的攀上来时,惠风忽地回了神,将她一把推开了。
“不,不成,你怎么会这样?”
青娘栽在床上,嘤嘤地啜泣起来,道:“我这样?我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雹师杀了我的丈夫,要不屈从于他,我们娘儿俩岂能有活路。惠风,我也是为了孩子,你看我的胳膊,都是他打出来的。你带我走,我绝不做半点恶事。”
惠风半边人一软,瘫坐在榻上,立时被青娘两只雪白绵软臂膀搂了个正着。
她,她还有得救么?她从前那样温柔良善。不!只要做了一日雪练,便是恶鬼了。
“你要我怎么做?”惠风艰难道。
“只有一个人能救我……”青娘哀婉道,“你带我去见谢城主!等那雪练回来,就来不及了,他会打死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