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还早呢,先躺会儿吧。”
魏顺需要张启渊的怀抱,于是扥他袖子,用那种撒娇的眼神看他。
张启渊躺回被子里重新揽着他,他这下高兴了,贴到他胸膛上去,抬起手给他瞧新制的镯子,说:“这是一块儿红玛瑙,能辟邪的。”
张启渊于是把他白白的手腕抓着,主要是摸他皮肉,次要是摸手镯,问他:“你喜欢玉?”
“还成。”
“你要是喜欢的话,我送你一个。”
“什么叫‘我要是喜欢’,别人想送都是直接送,不问喜不喜欢。”
张启渊:“我这里有一块儿若羌的甘黄玉,你拿去吧。”
“不要,”魏顺说,“那种稀罕东西……我又不是打家劫舍的。”
“那我找人给你雕个东西,你戴在身上?”张启渊还在摸魏顺手腕,一边摸一边想,“雕个黄财神肯定不错,纳福,还发财。”
“我不要。”
“顺儿,咱们!”张启渊憋了半天的请求,真要说出来了,他忽然很激动,道,“顺儿,咱们定终身吧。”
“啊……”
“咱们是很好了,可我觉得至少得有个信物,有个承诺,”张启渊看着怀里魏顺紧张眨动的眼睛,说,“那样才更显得算数。”
魏顺紧紧地抱住他。
张启渊:“你不愿意?”
“没。”
“雕东西需要些日子,我找了个吉日,下月二十二,还有二十来天,咱们能准备准备,”张启渊打算着,“你不用急,我再过四五天就回你那儿了,到时候咱们细商量。”
“可……”魏顺从他怀里出去,坐起来,略微为难地说,“我可能得去趟边镇,来去需要二十多天。”
张启渊:“去干什么?”
魏顺:“公务啊,还能干嘛?”
张启渊点头:“你放心去吧,反正雕玉需要时间,我过几天去你家里等着你。”
魏顺:“好。”
兴许是为了这对鸳鸯的好气氛,珍儿方才给房里添了灯,这时,帐中铺满暖光,张启渊在床头跪坐,魏顺在床尾跪坐。
二人相视,一个憧憬满怀,一个愁肠寸断。
“子深,”魏顺的嘴唇轻动,“走,我陪你下棋。”
/
第二天清晨,张启渊伸手一摸,身边空荡,床褥冰凉。
他猛地坐了起来,掀开帐子下去,在空阔安静的房里环顾一圈儿,然后来不及思虑,打开了房门。
走出去了,站在院子中间,他才发现天还是黑的。
深秋清早起雾,这院儿的屋脊、房顶、树全被泡在雾里,晨光只破开缝隙,散出来浅浅亮意。
鸟叫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张启渊一转头,看见珍儿攥着个手绢走来了,她往他身上打量,说:“爷,怎么不穿外衣就跑出来了?早上多冷啊,快回屋穿衣裳,别冻病了。”
张启渊空虚错乱,以为昨夜是一场梦。
“魏顺呢?”他问。
“昨儿半夜就走了,”珍儿答,“没过四更就走了,就是你俩下完了棋,你睡着以后。”
张启渊困惑:“你知道?”
珍儿:“知道,我送他到院门外,崔树带他出府了,他们有人接应。”
张启渊:“你怎么不叫醒我?”
“魏公公他……说不用叫你,还说西厂公务繁忙,清早要进宫议事,所以就提前回去了,”说着,珍儿低下头,从腰带里取出张叠起来的纸,说,“爷,这是他给您写的。”
“什么?”
阴冷的天气,张启渊却穿得单薄,可没空感觉热还是冷了,只顾手忙脚乱地把信打开。
“子深相公,”纸上是这么说的,“秋意一落,木樨拌糖,前日有人送来松江的糯米细面,然吾或将去边镇二十日余,愿你等我回京,咱们去梯子桥买鱼,在家酱烧鱼,蒸黍糕,做元宵。
吾心匪石,生死如一。
承休,上,昨夜。”
信读完了,这才感觉到冷了,张启渊把纸叠起来,在手心里握着,对珍儿说:“你是不知道,我俩昨晚下棋,他嫌我太按部就班,不让着他。”
“爷,快进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珍儿跟着催促,说,“那你让让他呗,赢了又不能怎么着。”
跨进房门,珍儿忙去拿厚外衣,给张启渊穿上。
张启渊捏着魏顺的信,去圆桌旁边坐,说:“下棋就这样,要是人人都让,还有什么好玩儿的?”
珍儿站在他身后偷偷鼓嘴,不敢苟同,说:“人家也是真喜欢你,要是搁在别人身上,早不跟你好了。”
“放肆,”张启渊可不认同,他转过头盯着珍儿看,说,“有输赢才好玩儿,让肯定不行,除非是他让着我。”
珍儿念叨:“人也没少让着你……”
张启渊不出声,趴在桌子上把那纸打开,又一口气看了几遍。
窗外天色渐渐亮了。
珍儿:“爷,你还睡不睡会儿了?早上饭要去老夫人那儿吃吗?还是我给您端过来。”
张启渊盯着那张小纸看,跟猫盯着鱼似的,还覆在鼻子上深嗅了几下,头都不抬,说:“我到时间去和他们吃,现在我自己待会儿,你出去吧。”
“嗯。”
珍儿走了,把门关了,还在桌子上留了灯。张启渊又猛嗅那纸,觉得有香气,但不多。
他趴在桌子上,又想起了两人昨晚上……
第70章
几日后。
路往北走,天愈寒,在秘密前去辽东的马车上,魏顺一个人待着,不由地想起分别那夜,想起与张启渊下棋的场景。
张启渊这人,不玩儿赖也不让步,有棋瘾更具棋德,他执黑子,一边下一边分享心得。魏顺看他刻苦认真,也就耐着性子陪他,附和他,又佯装生气,拿“不让棋”这事儿挖苦他。
油灯落花,晕开一圈黄融融,两个人隔着小桌,脸对脸在榻上下棋,坐在一样颜色的光里。此时对于这项消遣,张启渊有热情也有精力,可魏顺还没从将夜时候的放纵里缓过来,坐久了身上酸,想躺着。
可他没躺下,也没跟张启渊说——因为大概要走了,要赶路十多天,到辽东那个苦寒的地方去,然后面对一场生死未知的较量。如果较量有了收获,那么,还需要十多天才能回来。
而再往后就更未知了。
所以他才决定轻狂一次,偷偷混进奉国府来见他,把想要的全要了一遍。
白棋子儿挨着手指头,微微凉,魏顺撑着疲软的身体,非要陪张启渊把这局棋下好。
白子在棋盘上落下了,魏顺抬起头,发觉张启渊在看他。
“看我干嘛?”魏顺笑,“是不是觉得下不过了?我脸上可没画着棋谱。”
张启渊没说话,神色里多少含着些痴,他眼波流转,脉脉含情,头都没低下,就把手上黑子放在了个胡乱的位置。
魏顺愣了,问:“怎么……”
可此刻的张启渊在想什么呢?他动情了,混乱了,脑子里早就没棋了;他觉得油灯的暖光太衬人,尤其衬魏顺,衬他肌肤,也衬他头发。
最衬他这身丹砂红色绸缎的衣裳。
“能现在抱你吗?”张启渊说,“我想现在抱你。”
魏顺束发时清俊威严,可此时披发,微冷柔美,他没明白张启渊怎么了,不懂为什么突然要抱。
不过没必要弄清楚,既然他想要,魏顺便会给,于是跪起来,绕开桌子挪过去,到了张启渊那边,端正坐着张开怀抱,悄声问:“棋不下了?”
张启渊坐在榻上,把他腰抱着,脸贴在他身上。
他于是也环紧他,两个人互相依偎,轻轻地晃。
“顺儿,”张启渊抬起头,顺着他胸前的绸子往上看,正看见他眼睫毛的影子,以及漂亮的下巴,他道,“魏督主,你今晚睡过我的床了,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挚爱了,相当于这是新房,我娶了你。”
魏顺心头一颤,因为高兴,也因为那话分量很重。
“我心里……你也是挚爱,”在张启渊面前,魏顺逐渐不刻意压着嗓子,他的声音近乎十来岁尚未倒仓的小少年,说,“五岁从月阙关到京城,我赶了几十天的路,之后的十来年,我总以为那是一条奔赴纷争和苦痛的路,可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条来见你的路。”
张启渊像是失神,缓缓说:“可要是你疼,甘愿不见,能选的话,我要选当年那些事全没有发生,你的家人都还在。”
魏顺屏着息眨着眼,不准眼泪掉下去:“那我现在肯定还在草原上,骑着马赶羊。”
想了想,魏顺又说:“那我现在,肯定还是个……‘男人’。”
魏顺终究落下一滴泪,掉在张启渊眉间那儿,可事实上这滴泪沉重又锋利,一瞬间穿过了颅骨皮肉,刺进张启渊心里了。
魏顺还是在意,张启渊想,魏顺肯定在意,其他的都有余地,可受刑这事儿不同。
佴之蚕室,身心不俱,耻辱写进阉人们的命数,他们个个终生记恨,无一逃脱。
车窗外是一片平原,天顶湛蓝,漫山裹红,然而此地和京城不同,深秋即是严寒,耳畔留鸟哀叫。
骑马护卫的徐目掀开车帷,喊了声“主子”。
魏顺这才醒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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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九月初九,辽东忽降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到达辽阳治所次日,西厂提督亲领圣命,率部下闯入巡抚卫熹的住处,将院落、屋舍、器皿一一搜查。
午后未时不到,一缇骑就从后院鸡舍的食槽下找到了隐蔽埋藏的信件。
正像那刺客所说,这几乎是卫熹与张铭、张吉所通的全部信件了,不但有所收原件,还包括了卫熹所发内容的全部抄白——厚厚的一沓,用几层油纸裹着,塞在个带盖的陶罐里,埋在已经结冻的地底下。
“看吧,”后院厨房里暖和,魏顺半跪在地上看完了证据,抬眼告诉徐目,“埋在鸡食槽底下,要不是带西厂人来,没人会查得这么细,像你以前说的,正常脑筋的人根本想不到。”
徐目点点头,问:“有最近的吗?”
“最近到八天前,”魏顺叠好信件,命手底下的人收拾带走,然后起身出屋,边走边说,“ 等不到明早了,咱们今晚就得走,我回驿馆给家里写信,你到时看着卫熹,顺便审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