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横秋坐到案几旁,揭开汤盅,只见袅袅热气腾起,仿佛又回到那每个怀揣热汤的朔日。
他抿了抿唇,还是勺了一口进嘴,想起从前自己风雪不改灼得胸膛发疼的日子,只觉恍若隔世。
他不免失神片刻,心中浮动月薄之当年冷傲的眉眼,还有那一句——
“太烫了。”铁横秋怔怔呢喃道。
“什么?”月薄之转过头,“太烫了么?”语气里带着几分真实的诧异,像是早已忘了这是自己当年说过的话。
铁横秋忙摇摇头:“没什么。”
话音未落,月薄之已倾身而来,就着铁横秋的手浅尝一口,微蹙的眉宇在热气中显得格外生动:“确实烫了些。”
铁横秋愣愣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月薄之。
月薄之道:“也不知你什么时候回来,便一直在炉上煨着。大概是来不及放凉。”
语气里竟带着几分罕见的懊恼,像是解释,像是抱怨,又像是自省。
铁横秋心头一震,捧着玉盅的手微微发颤。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从月薄之口中听到这样的话语。
这、这多好啊……
好得像是梦一般。
铁横秋被热气氤氲出眉眼都带了湿润。
可是,此刻的铁横秋像是舌头被烫坏了一般,已经无法像从前那般,即便是最苦的药,只要经了月薄之的手,他都能品出甜味来。
如今舌根残留的,却只剩下一片麻木的灼热感。
铁横秋机械地一勺接一勺吞咽着药膳,直到玉盅见底。最终放下勺子,对月薄之露出一个完美的笑容:“今天在外头,吹了大半天的风,就图回家这一口热乎的。”
这话说得漂亮极了——铁横秋向来擅长这个。
月薄之明知道其中不知掺了几分真心,但区区“回家”两个字,就足以砸得他昏头转向。
月薄之从来是一个没有“家”的人。
在百丈峰的过百年岁月,小时候是“收养”,长大了是“客居”,即便来到这魔宫,他也只觉得是“入主”。
直到此刻,铁横秋说出“回家”二字,他的心里才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这一个看不见太阳的地方,因为这两个字,而变得比人间温暖。
铁横秋浑然不知自己随口搪塞的漂亮话在月薄之心头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但他能察觉到今夜的月薄之有些不一样了。
入夜之后,月薄之缠得比从前更凶,却不是那种充满窒息感的占有,倒有些像孩童撒娇。
被褥里,月薄之紧紧挨着自己,像是怕冷的大猫。
铁横秋怔怔地望着帐顶摇曳的影,胸口被月薄之的发丝挠得发痒。
铁横秋已无暇思索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更无暇体味多年痴心终得回应的甘甜。他静静凝视着身侧安睡的月薄之,看他长睫低垂,呼吸均匀,全然不见平日的凌厉锋芒。
良久,铁横秋也把双目合上。
但他是睡不着的。
像是一只小鸟,被叼到大猫的窝里,怎么睡得着。
第二天起来,铁横秋去剑房练剑。
第三天呢,铁横秋找月薄之学下棋。
到了第四天,铁横秋又晃悠着离开了魔宫,这次还出了城,但也是在天黑之前回来了。
……
铁横秋仿佛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开始有了自己的节奏。
而月薄之偶尔也会离宫处理事务,一开始他会充满紧迫感,只觉得铁横秋会趁机逃跑。
却不想,当他带着满身风尘回到寝殿的时候,铁横秋已用那口玉盅备上了热汤。
“回来了啊。”铁横秋笑盈盈地上前,玉盅里的汤药氤氲着热气,将他含笑的眉眼晕染得格外温柔。
这一句“回来了”听得月薄之几乎站立不稳。
玉盅里汤药的热气模糊了视线,他竟分不清眼前是真实还是幻梦。
像是为了确认什么一样,他大步往前,伸手扣住铁横秋的后颈,嗅着对方衣领上沾染的药香,像濒死之人抓住浮木:我该安心了,对吗?
我有家可回了。
第137章 黑色曼陀罗
接下来的日子安稳得让月薄之深感幸福快乐,却也深感难以置信。
铁横秋虽然看起来不像从前火一样炽热了,却又别有一种水一般柔顺,给到月薄之千疮百孔的心一种和润,即便不可疗伤,也至少能镇痛。
对于长年活在煎熬中的人而言,能够止痛,好像就已经是极大的幸运,有时候也不能细究敷在伤口的是仙鹤草,还是曼陀罗。
铁横秋再没提起“汤雪”这个仿佛禁忌的名字,乃至连这四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要月薄之不主动说,他也从不多问一句。
起初,月薄之是不愿提起“汤雪”。
如今,却是不敢。
明明是他亲手将“汤雪”碾碎在掌心,又逼着铁横秋将这段前情一笔勾销。
而如今铁横秋越是对此沉默,反而让月薄之越像走在刀尖上。不过还好,这刀尖上有铁横秋抹的蜜,终归也算是个好东西了。
这日,铁横秋在花园里随手折下一朵黑色曼陀罗,把玩在手心,只道:“从未见过黑色的花呢。”
“魔域的水土,才养得出这样的异色。”月薄之在他身侧,回答道。
铁横秋转眸,花枝在他掌心打了个旋:“怎么吱喳去了初霁城许久,还没回来?”他状似随意地问着,“你当初交付给他的,到底是什么差事?可凶险不凶险?”
听铁横秋骤然提起此事,月薄之微微一顿:他当初是故意支开夜知闻的。
月薄之却只是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口:“他每次去初霁城都乐不思蜀。”
月薄之眸光微动,侧首凝视着铁横秋的侧脸:“你想召他回来了?”
“既然他玩得开心,倒也罢了。”铁横秋轻轻掸了掸衣袖,满脸的漫不经心。
月薄之没想到铁横秋蓦地说起这个,只是顺口一提,就这么揭过了。
铁横秋往花园深处走了两步,却又问起:“你一直在这儿陪着我,莫不会耽误了正事吧?”
月薄之却问:“除你以外,还有什么正事?”
铁横秋闻言一怔,又款款笑道:“据我所知,云思归还活着。”
月薄之怔然半晌,长吐一口浊气:“是的。”
铁横秋的肉身遭化神鼎火焚炼,本该落得个形神俱灭的下场。幸得月罗浮一缕残魂拼死相护,才勉强保住了他的元神不散。只是那具身躯早已被神火蚀尽经脉,烧穿五脏,便是华佗扁鹊见了也要摇头叹息。
这四年间,月薄之新登魔尊之位,有千头万绪的事要料理。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他要遍寻天材地宝为铁横秋疗愈伤情,自然是顾不上什么云思归雨思归的。
偶得闲暇时,月薄之竟也不曾对付这未了的仇怨。只是日日守在暖阁,陪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醒来的铁横秋。
而铁横秋真的醒来后,月薄之更是一颗心全扑在他身上。
铁横秋捻着手中黑色的曼陀罗花,轻声道:“不杀云思归,如何能告慰罗浮仙子在天之灵?”
提及月罗浮,月薄之呼吸一滞,眼前仿佛又浮现那道在风中消散的残魂,心口如被烈火灼烧,眼眶滚烫,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猛地别过脸,下颌绷紧,勉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却仍如寒潭般冷冽:“如今想来,一刀杀了他,反倒是最便宜他的。”
铁横秋闻言,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不错,你说得很对。若先让他饱尝苦痛,夺走他最在乎的东西,让他毫无尊严地死去,也未必十分解气。”
月薄之侧目望去,却见铁横秋说这话时仍是那副温厚老实的神情,眉眼间甚至还带着几分诚恳,不由得失笑:“是,小五说得太对了。”
铁横秋让花枝在手心一转:“只不过,若任由他在人间逍遥,不知还要祸害多少无辜。”
“那现在就叫他死,”月薄之说,“也无不可。”
比起这些时日的谨慎温存,此刻提起云思归时,月薄之眉宇间骤然浮现出一种睥睨众生的冷傲。这般神情铁横秋再熟悉不过——那是从前月薄之最常显露的模样。
这些日子以来,这份冷漠早已消隐无踪。如今的月薄之温柔得近乎小心翼翼,甚至像……铁横秋心底突然腾起一个极不恰当的比喻:甚至像从前的自己。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的月尊,现在竟会为他温一盏茶,替他披一件衣,连说话都带着几分斟酌。这般转变,说出去怕是无人敢信。
此刻重见那熟悉的冷漠神色,铁横秋竟恍惚生了一种莫名的怀念。
就像他爱月薄之,也包括他的冷酷和坏脾气。
铁横秋一怔,最终只是摇了摇头:“一刀杀了他,的确是太便宜他了。”
“那么……”月薄之向前一步,“不如我现在就带你去人间,先剜他几块肉解恨,却偏不让他痛快死去,如何?”
“这……可以吗?”铁横秋眼神中透露出惊喜,“你带我回人间?”
铁横秋说得急,又露了喜色,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悔:我也太心急了些。
月薄之眸光一暗,忽然明白了:方才提起夜知闻是假,谈论报仇雪恨也是幌子……铁横秋绕了这么大个圈子,不过是想借机重回人间罢了。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骤然沉了下去,方才的温柔缱绻顿时化作满嘴苦涩。
按着月薄之从前的性子,马上就要捏着铁横秋的脖子,将人拖回寝殿,好好伺候伺候。
而此刻,月薄之的手指在袖里紧了紧,最终还是伸手拂过铁横秋蹙起的眉头,温和道:“当然,只要你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铁横秋喜出望外,却又压着喜色,只道:“那你可得同我一起。”
“自然。”月薄之伸手握住铁横秋的手,十指紧紧交缠,几乎要将两人的骨节都嵌在一起。他凝视着铁横秋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们,永不分离。”
铁横秋心头蓦地一颤。
四年前那场变故,云隐宗上下讳莫如深。
宗内长老们连夜在传神峰布下重重禁制,对外宣称云思归参悟天道玄机,欲冲击法相境界,需闭死关。至于月薄之,则被说成是心疾发作,不得不闭关静修。
知情的核心弟子们被下了封口令,而不明就里的外门弟子,则被刻意引导,以为宗门正在酝酿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整个云隐宗就像一座表面平静的火山,内里涌动着不敢声张的暗流。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秘密,在每一个寂静的深夜里,都化作长老们枕边的冷汗。他们心知肚明:一旦真相败露,那些虎视眈眈的宗门,定会像嗅到血腥的豺狼般扑上来,将这千年基业撕得粉碎。
云思归从昏迷中苏醒,初时还庆幸捡回一条命,却在运转真气时如坠冰窟:气海被破,灵骨尽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