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横秋呼吸一滞,转头对月薄之露出俏皮的笑容,随后从芥子袋里掏出一个玄铁面具:“你说,我戴着这个就能在魔域横着走,不会是骗我的吧?”
月薄之微微一怔,伸手拂过面具上的纹理:“不是骗你的。”
铁横秋歪着头,笑道:“那我今日就要试试了。”
月薄之的瞳孔微微收缩,像夜行动物受威胁时的本能反应:“你要离宫。”
“我的伤好得多了,”铁横秋的声音透过面具传来,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冷回响,“想出去走走。”
月薄之眼眸微垂,语气淡淡道:“那就去吧。”
这答应得如此轻易,几乎像是捕兽夹。
铁横秋在面具下抿紧嘴唇。
“申时前回来。”月薄之抬手为他整了整衣领,“适才替你煨下了药膳,凉了,药性就散了。”
听到了明确的限制,铁横秋反倒安心许多,在面具下松了一口气:“堂堂魔尊为我煨药膳,我可担当不起。”
“我说了,”月薄之勾了勾他的下巴,“你也是这魔宫的主人。”
铁横秋怔住。
月薄之俯身靠近。
铁横秋紧张起来,他有些害怕自己控制不住表情。
然而,月薄之只是隔着那张冰冷的面具,落下一个感受不到温度的吻。
“早去早回。”月薄之直起身时,指尖若有似无地掠过面具边缘。
铁横秋透过孔洞看见他含笑的眉眼,心脏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看吧,我还是爱着月薄之的。
铁横秋仓促背过身去:“知道了,我怎么能辜负你的药膳?”
说着,他大步迈前,直到走出寝殿很远,铁横秋才敢抬手触碰面具上被吻过的地方。
玄铁依旧冰冷刺骨,仿佛那个吻从未存在过。
看着铁横秋离去的方向,月薄之仍静立在原地。
待那抹玄色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他才踉跄着跌坐在榻上。
他缓缓掀起锦袍下摆,膝上缠绕的雪色绷带早已被鲜血浸透。修长的手指轻抚过渗血的伤口,月薄之低垂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这么多天过去了,小五一句都没问过我的伤。
那个从前会因为他轻轻皱眉就急得团团转的铁小五……如今看着这深可见骨伤口时,眼底只有深不见底的猜疑。
因为这一眼里的猜疑,月薄之也没让铁横秋看这个伤口第二眼。
这些日子,月薄之在任何时候……即便是在最亲密的时候,都确保铁横秋看不到自己的膝。
他不想让铁横秋看了。
在漠不关心的人面前露出伤口,不过是自取其辱!
月薄之斜倚在软榻上,广袖轻挥,面前的铜镜泛起涟漪,化作一泓水镜,映出一条幽深的回廊。铁横秋的身影正在其中疾行,步伐没有半分迟疑。
看着铁横秋这急不可待的步伐,月薄之切齿冷笑:这些时日的乖顺,原来都是为了这一刻。
这么些天过去,铁横秋已经摸透了魔宫的地形,灵巧地穿梭在魔宫错综复杂的廊道间,轻而易举地走到了大门前。
水镜中的身影即将踏出宫门的刹那,月薄之牙齿微微咬紧:小五,你想到哪儿去?
第136章 回家
魔宫中昏暗,无天无日,铁横秋其实也记不得自己在里头多久了。
莫说是记住自己度过了多少天,就算是想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都只能从更漏滴滴中揣测一二。
走在暗廊太久,他猛然推门而出,霎时天光如箭,刺得他瞳孔骤缩。
魔域虽无天日,却有血色云层间漏下的光,此刻照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了重见天日的错觉。
他费力地眨了眨酸涩的双眼,待视线渐渐清晰,才真正看清眼前景象。
他费尽千辛万苦,走过重重迷宫,推开这一扇沉重的铜门,满心期盼步入新鲜的土地。此刻展现在他眼前的,的确是更宽阔的空间,但却也立着更高耸的宫墙。
漆黑如墨的墙体直插血色天穹,投下的阴影,能将一切吞噬其中。
但若忽视远处那一片高耸的墙体,眼前倒算得上“豁然开朗”——碧玉般的草坪上,四时花卉违背天理地同时盛放,远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飞檐翘角。
铁横秋身形一晃:“原来……我还没走出去啊。”
正恍惚间,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四名身着重甲的魔侍踏碎满地落英而来,见到他的瞬间立即跪地:“参见尊上!”
铁横秋怔了怔,才想起自己不但穿着象征魔尊的玄袍,还戴着那副玄铁面具。正应了月薄之说的那句话,他带上这副行头,在魔域哪儿都如月薄之亲临。
铁横秋默默挥了挥手,魔侍便要躬身退下。
就在他们转身的刹那,铁横秋突然开口:“慢着。”
几个魔侍一顿,转过身来的时候,都带着几分惶恐。
铁横秋心想:他们倒是很畏惧月薄之。只不过,他们怎么也不曾认出我和他的声音不一样呢?
莫非是因为隔着这玄铁面具,声音有些失真?
铁横秋的沉默,对这些魔侍而言,仿佛是一种酷刑。
他们抿着唇,小心盯着看着铁横秋,眼神既不敢直视又不敢躲闪。
铁横秋微微一顿,本想说“可有什么轿辇抬我出魔宫?”
却在电光火石间想起:月薄之那样的人物,怎会用商量的口吻与属下说话?
他便轻咳一声,模仿月薄之那种冷淡的口吻倒是像个九成九了:“传一副轿辇,我要出宫去。”
话一出口便暗自懊恼,不知道月薄之平日用不用轿辇,若不用的话,岂不是……
但转念一想,如果是月薄之开口,莫说是什么轿辇,就算要一只千年老王八,这些魔侍都只能老老实实去东海进行非法捕捞。
为首的魔侍问道:“尊上可是要用云轿?”
铁横秋摇摇头:“太张扬了,这次我想微服。”
魔侍看着铁横秋一身魔尊玄袍和玄铁面具:……微服?
念头一划过,魔侍就立即把头垂下,生怕自己用看白痴的眼神看魔尊。
魔侍咳了咳,说:“末将马上替您准备一顶小轿……”
“好。”铁横秋原想说“有劳”,硬生生刹住,吐出俩字,“去吧。”
很快,一顶小轿就来到了铁横秋面前。
铁横秋拂袖入轿,身形刚落座,轿子便凌空而起,却丝毫不觉得颠簸。
事实上,他也不是非要坐轿子不可,只是他不认识出宫的路,乱转的话也不知出不出得去。若说请魔侍带路,又怕露馅,倒不如借这轿辇之便。
因着铁横秋那句“微服”,抬轿的魔侍们早已褪去玄甲,化作寻常轿夫打扮。粗布麻衣下紧绷的肌肉线条,却仍透着几分不寻常的肃杀之气。
待轿子出了魔宫,也不必魔侍报告,铁横秋渐渐听见人声鼎沸,便知自己入了街市,不觉一怔,说:“停。”
轿子瞬息而停,稳得连轿角的流苏都未曾晃动。
为首的魔侍躬身掀帘,抬头的时候却吃了一惊:轿中踏出的竟是个陌生剑客,一袭灰扑扑的剑袍束着蜂腰。
魔侍骤然看见铁横秋的模样,赶紧把头低下。
铁横秋挑眉,故意调侃道:“怎么?是我这副容貌不佳,吓着你了?”
“不敢!”魔侍几乎要跪下来,但考虑到“微服”的要求,硬生生挺住发颤的双腿,只将腰弯得更低了些,“尊上的容貌日月难及其辉,山河不及其峻……”
铁横秋笑了笑,挥一挥手:“行了,你们在这儿等着吧,快到申时的时候就来接我,我要在申时之前回寝宫。”
魔侍们只道:“谨遵谕令。”
他们抬着轿子退下,转眼间便隐入巷弄阴影之中。
铁横秋望着他们这般训练有素的做派:看来,月薄之御下,倒真是严苛得很。
他整了整腰间佩剑,转身没入熙攘人群。
魔宫最深处的暖阁里,月薄之身披雪裘,在榻上盯着水镜,如同一只捕猎的猫那般目不转睛地看着水镜里的身影。
铁横秋那身灰色的粗布衣衫在人群中毫不起眼,让自己像一滴水融入江河般的融入人群。
虽然如此,月薄之也总是能锁定他的身形。
“小五,想去哪儿呢?想做什么?”月薄之自言自语地发问着。
但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他必然是想寻机逃离我吧。
这阵子,铁横秋尽心尽力的逢迎,终归是落了刻意。
月薄之能看出来铁横秋的言不由衷。
毕竟,月薄之是见过铁横秋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模样的。
这份圆满若缺了一分,便如同明镜缺了一角,裂痕处反着冷光,刺眼得很,叫人无法忽视。
月薄之的指尖轻轻划过水镜表面,镜中涟漪荡开铁横秋闲适的身影。
却见他信步走在街巷之间,时而驻足小摊前挑选些寻常物件,时而在茶肆檐下慢饮清茶。有几次竟就坐在路边的青石凳上,望着风中摇曳的野草出神,偶尔与路过歇脚的陌生人搭话,眉宇间尽是平和。
待申时将近了,那几个作寻常轿夫打扮的魔侍如约而至。
他也没多话,一低头就钻进了轿子里。
待门外长廊传出低低的脚步声时,月薄之广袖轻拂,水镜瞬间凝固成一面寻常铜镜。
门扉打开,铁横秋入内,便见月薄之支颐坐在榻上,手执书卷,一如既往,仿佛对一切毫不在意的模样。
铁横秋微微一笑:“说好的药膳呢?”
月薄之这才慢悠悠抬眸,目光在铁横秋粲然的笑容上停留片刻,才朝案几方向偏了偏头:“在那儿。”
铁横秋走近一看,不由怔住:“这不是从前装雪魄汤的玉盅吗?”
“嗯。”月薄之随手翻过一页书,“用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