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薄之的手蓦然顿住,眼底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欣喜。可这光亮还未成形,就被铁横秋下一句话击得粉碎:
“你让汤雪走,我从此只和你一起过。”
“你看你,为了他弄成这样子了?”月薄之看着伏在地上的铁横秋,心中涌起一股疼痛。
他当然是见不得铁横秋难受的,凝视着匍匐在地的铁横秋,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口像是被钝刀慢慢割开。
铁横秋仰起脸:“我只是……”
“报恩吗?”月薄之打断他,“无论是为了什么,我相信,即便他走了,你还是会一直想着他。”
铁横秋咬紧牙关,心中腾起一股恼恨。
这让他惊讶,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有恼恨月薄之的一天。
可这份恼恨太真实,也太尖锐,激得铁横秋脑门发热,一时口不择言:“难道他死了,我就不再想他了吗?”
话一出口,铁横秋自己先愣住了。
他看到月薄之的瞳孔骤然收缩。
地牢里死一般的寂静中,连汤雪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汤雪太安静,安静得过分……其实从刚才开始好像就是这样。
现在铁横秋盯着他,发现他连胸膛的起伏都没有了,像是木偶一样倒在地上。
“汤雪……”铁横秋咬紧牙关,“汤雪怎么了?”
“你不需要在意他。”月薄之银灰色的眸子微微转动,眼底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怨恨,没有妒忌,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这反常的平静让铁横秋浑身发冷,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
月薄之垂眸看他:“你也不会再想他了。”
“你……你是什么意思?”铁横秋浑身颤抖起来。
月薄之把手一抬,袖袍一震,一阵罡风袭向地上的汤雪。
“汤雪——”铁横秋嘶吼着,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冲上前去。可就在他眼前,汤雪的身形竟如褪色的墨画一般渐渐模糊,青丝散落,衣袍褪尽,最终化作一张泛黄的纸人,轻飘飘地落入月薄之的掌心。
铁横秋浑身血液凝固,耳边嗡鸣,天地仿佛在这一刻崩塌。
“因为,”月薄之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从来就没有汤雪这一个人。”
那张纸人在他指尖微微颤动,依稀还能看出丹青笔法勾勒的眉眼。
铁横秋眼前一阵阵发黑,记忆如潮水般翻涌——汤雪挡在他身前时溅落的滚烫鲜血,寒夜里递来的那盏暖茶的温度,那声带着笑意的“小横秋”,还有……那条为他而断的手臂。
所有的温度、所有的真实都在此刻扭曲变形,化作纸上渐渐晕开的墨色。那些鲜活的记忆像被雨水打湿的画卷,一点点模糊、褪色,最终只剩一张泛黄的符纸,讽刺般地躺在月薄之苍白的掌心里。
像是在告诉他:假的,都是假的。
什么世间难求的温情,只此一人的倾慕,人生岁月里唯一毫无保留的善意……
骗你的。
傻子。
月薄之的指尖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广袖下的手悄然攥紧。他居高临下地望着铁横秋踉跄跪地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痛色,却在转瞬间化作更深的寒意。
“铁小五,”他声音冷得像冰,却在不经意间泄出一丝颤抖,“从来,你就只有我。”
第135章 小五想去哪?
铁横秋双目赤红,一口黑血喷溅而出。
月薄之瞳孔骤缩,忙过去扶,也顾不得堆在地上的雪白大氅,一脚踩上,心慌意乱的,堂堂法相期大能竟踉跄了两步。
天旋地转中,铁横秋昏迷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躺在温暖的床上,身下是熟悉的云锦软褥,暖阁里熏香袅袅萦绕。他下意识攥紧锦被,指节泛白,缓缓转头——
月薄之正阖目睡在身侧,玄色寝衣松散地裹着修长身躯,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脖颈,上面还留着昨夜红痕。
月薄之似有所觉,睡眼惺忪地凑过来,带着晨起的鼻音呢喃:“醒了?”温热的掌心自然地覆上他冰凉的手背,指尖还带着缠绵的温度轻轻摩挲。
铁横秋浑身僵硬。
月薄之这般自然的姿态,仿佛昨夜地牢里的血色对峙从未发生。
可铁横秋一闭眼,那张泛黄的纸人就在眼前晃动,月薄之讥诮的冷笑犹在耳畔:“从来就没有汤雪这一个人。”
“今天可好些了?”月薄之贴得更近,温热的呼吸拂过他耳际,另一只手已然环上他的腰际。
这般柔情蜜意,却让铁横秋胃里翻涌起一阵寒意。
但他像是被老虎叼住的野狗,根本不敢有任何大动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铁横秋低声说:“我……头还有些晕。”
“嗯?”月薄之轻轻伸手,拂过铁横秋的额前,“已经不烫了。”
“什么意思?”铁横秋一怔,也摸上自己的额头,“我发烧了?”
“烧了一夜,”月薄之将下巴抵在他的肩窝,呼吸间的温热气息拂过他的颈侧,“可把我急坏了。”
说着,月薄之又收紧了铁横秋腰上的手。
这是铁横秋记忆中,月薄之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对自己的关心爱护。
若是从前,月薄之这般亲昵的关怀定会让他欣喜若狂,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捧给对方。可此刻,他只感到一阵空茫的惘然。
他的身体在月薄之怀中僵得像块木头。
月薄之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指尖在他腰间微微一顿,却又立刻以更温柔的力道抚上他的大腿:“你的脚有没有感觉好一些?”
铁横秋这才惊觉,原本麻木的双腿此刻竟能清晰地感受到锦被的柔软触感。他尝试着动了动脚趾,又在月薄之鼓励的目光中缓缓撑起身子。
那双昨日还不良于行的腿,此刻竟真的能随着他的意识屈伸!
“这、这是……”铁横秋怔忡看着月薄之。
月薄之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卷着铁横秋散落的发丝,语气轻缓:“你真爱胡思乱想,双腿被传神鼎烧坏了,哪儿有那么容易痊愈?”
这话说得轻巧,却分明是在回应昨日的质问——那时铁横秋红着眼眶逼问他是否对自己的腿动过手脚。
此刻,月薄之是在跟他解释:传神鼎的杀伤力很大,并非他故意耽误铁横秋伤情。
“那现在……”铁横秋低头看着自己恢复知觉的双腿,“是如何一夜之间痊愈?”
“我抽了一条筋给你续上。”月薄之说着,随手撩起衣摆。膝盖上方赫然露出一道狰狞的伤口,皮肉翻卷处隐约可见森然白骨,尚未完全愈合的创面还渗着血丝。
铁横秋瞳孔骤缩,这伤口太过血淋淋,反而让铁横秋心生疑惑。
月薄之有通天彻地的修为,又坐拥魔宫宝库,此刻却偏偏任这伤口血肉模糊地袒露着,简直像是刻意为之。
铁横秋一时惶恐也有,感动也有,但经历了汤雪一事后,涌上心头的更多是一种不确信。
月薄之却已经放下衣摆,伸手抚上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他眼下的青黑:“都过去了,小五。”
“都过去了……?”铁横秋喃喃重复着,眼神恍惚地望着眼前人。
月薄之低声说:“你看,我们分明是两情相悦,如今风波过后,自然该琴瑟和鸣,不是吗?”
铁横秋喉头滚动:风波过后……
月薄之的唇近在咫尺,只要稍稍抬头就能触碰,可他却觉得两人之间隔着一道看不见的深渊。
月薄之凝视着他,带着温柔的笑容。
在这份温柔里,依旧带着毫无疑问的压迫感:“不是吗?”
他又轻声重复了一遍,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的玉珠,圆润却冰冷。
铁横秋感到无形的重压笼罩全身,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最终垂下眼帘,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是。”
这一个字说出口的瞬间,他仿佛听见心底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月薄之却像是满意了,带着餍足的笑意将他搂得更紧。
铁横秋的指尖在锦被上轻轻蜷缩,试探着低声道:“我想下床走走。”
月薄之眸光微动,唇角依然噙着那抹温柔的弧度:“才刚好些,就这么着急?”他边说边伸手扶住铁横秋的腰,动作体贴得无可挑剔,“我扶着你走,免得你摔了。”
铁横秋的身子僵了僵,却仍是乖顺地点头:“好呀。”
月薄之很满意这个回答,修长的手指顺势滑入他的指缝,十指相扣的力度恰到好处,既不容挣脱,又不至于弄疼他。
铁横秋垂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月薄之的指节白皙如玉,而自己的指尖却在不自觉地轻颤。
“慢慢的。”月薄之温声提醒,另一只手虚扶在他后腰。
铁横秋机械地迈着步子,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双腿的新知觉,月薄之的温柔,这一切都虚幻得令人窒息。
月薄之执着他的手,引着他缓步穿过魔宫曲折的长廊,又来到花园,满园奇花异草开得正艳。
月薄之随手折下一朵,别在铁横秋襟前:“正好配你。”
语气熟稔得仿佛他们日日如此。
铁横秋怔忡地望着襟前那抹浓艳的颜色,蓦地想起百丈峰上凌霜绽放的红梅。那抹孤傲的艳色,如今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但他咽下了所有惆怅,朝月薄之露出一个十分妥帖的微笑。
唉,他想,他终究是一个识时务者。
这些日子,铁横秋将所有的情绪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他在月薄之踏入寝殿时恰到好处地抬眼微笑,在对方看书批文时安静地添茶研墨,甚至能在床笫之间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羞赧与迎合。
地牢里那张泛黄的纸人,汤雪消散的身影,还有月薄之冰冷的话语……所有这些都被他妥帖地封存,就像从未发生过。
只有夜深人静时,铁横秋才会睁着眼睛看帐顶的流苏在黑暗中轻轻摇晃。
晨起梳洗时,铜镜里映出的是一张完美无瑕的笑脸。
他想要自己梳洗,但月薄之却很喜欢替他打扮,帮他穿上繁复的袍子。
铁横秋摸着腰间纵横交错如迷宫的系带,无奈说道:“这衣服我都不会穿脱了。”
“有我呢。”月薄之梳好他的腰带上繁复的经纬,“你还想让谁碰这些衣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