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同被操纵的木偶,任由月薄之的指尖牵引着活动周身关节。
腰肢被翻折出柔韧的弧度,双臂如提线般扬起甩动,双腿晃出规律的摆动……每个动作都不由自主,全然顺着月薄之的心意力度。
铁横秋的修为本就比不得月薄之,何况此刻久病初愈的身躯?很快,他就溃不成军,身体抖做一团。
在失去意识之前,只听见自己不慎打翻镜边铜盆的声音。
清水四溅,却没有沾湿他分毫,因为月薄之用手替他护住了。
月薄之将人轻轻放回在云锦软衾间。铁横秋散乱的青丝被他一一理顺,铺陈在枕上如泼墨山水。
月薄之随手扯过雪氅披在肩头,静坐榻边凝视着沉睡之人。
明明在铁横秋昏迷的四年间,他无一日不期盼着这双眼睛再次睁开。然而,可铁横秋当真醒转后,月薄之却又无端不安。
这种不安,只有当看到铁横秋依赖自己的时候才能缓解。
他应当是希望铁横秋康复的,然而,当铁横秋因双腿无力而不得不攀附他的臂膀时,当他疼得眼角泛红却仍只能靠在他怀里的时候,甚至当此刻,铁横秋毫无意识地躺在他亲手铺就的床榻上……
他心底翻涌着某种难以启齿的餍足。
就像豢养一只折翼的灵雀,既盼它痊愈,又私心希望它永远飞不出自己的掌心。
不知过去多久。
铁横秋从混沌中醒来时,恍惚了一瞬。
他侧卧在云衾间,身上竟还裹着那件繁复的魔尊玄袍,衣袍上的暗纹在烛光下流转,金线绣着的饕餮纹在胸口处张牙舞爪,昭示着吞噬万物的气势。
这样的尊袍,裹在连动一根手指都费劲的我身上……真的合适吗?
铁横秋神思恍惚间,忽觉腰间传来一阵与衣袍不同的触感。
他垂眸看去,只见玄色袍服的下摆间,月薄之的手臂若隐若现。探入衣物之内,掌心正贴在他的皮肤,指节微微曲起,形成一个保护的弧度。这般亲昵的姿态,竟是从昨夜延续至今,如同藤蔓缠绕乔木。
铁横秋微微一动,那手掌便收紧了力道。月薄之的声音自耳后传来,带着晨起特有的低哑:“动什么,我在给你温养经脉。”
“是……是温养吗?”铁横秋脑子嗡嗡的,感觉自己这两天见识了太多听起来很正经但咋感觉不怎么正经的养生疗法。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魔功吗?
总不能说月薄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占他便宜吧?
这不可能吧,且不说月薄之看着不似重欲急色之徒……
退一万步说,即便月薄之就是一个表里不一的大色狼,真要什么,何须编谎装相?
只要开口,铁横秋能不同意吗?
铁横秋忍不住伸手,拉住月薄之的手臂:“薄之,你……”
“什么?”月薄之单手支颐,另一只手仍固执地留在衣袍深处,宛如深陷重瓣牡丹中的蜂,不肯离去。
“嗯……”铁横秋忍了忍,脑子忽然想起来了:当初月薄之灵脉凝滞的时候,铁横秋看到月薄之书案上写着“灵脉凝滞,双修可解”。
电光火石间,他福至心灵:“所以,你可是在用双修之法为我疏通经脉?”
“双修?”月薄之顿了顿,最终却也没有否认,“你要这么认为……倒也无妨。”
铁横秋听了这话,自觉找到了答案。
这些莫名其妙又过于频繁的亲密行为,原来是出于这样的目的。
铁横秋既觉得释然,也觉得失落。
不过,铁横秋转念一想:即便双修是为了疗伤,那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在乎我的伤势呢?那是不是还是因为在乎我呢?
铁横秋对月薄之的试探素来小心,如今正是耳鬓厮磨的好时候,故他也大胆了几分。
他带着希冀,问道:“这四年来,都是你日日照拂我,如今更与我双修,这……我太受宠若惊了。”
“这有什么?”月薄之淡淡道,仿佛这些付出是不值一提的。
铁横秋一怔,却又继续鼓起勇气道:“只是,连尊位都肯许诺分我一半……”
“你是我的道侣。”月薄之再次重申,仿佛是为了给他某种信心一样,这次的语气比以往更确定,“一个人应当给道侣什么,你就会得到什么。”
铁横秋眼瞳微颤:“你待我这么好,就因为我是你的道侣吗?”
“自然。”月薄之答得非常肯定。
沉默在帐中蔓延。铁横秋终是问出那个盘旋心底多时的问题:“那……那为什么你要选我做道侣呢?”
月薄之罕见地怔住了,微微垂眸,似在认真思索这个从未考量过的问题。
见他迟疑了,铁横秋咳了咳,提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底许久、令他如鲠在喉的假设:“是因为我刚好在你的身边,刚好又对你情深吗?”
“刚好?”月薄之听着这连续两个“刚好”,轻轻一笑,想着他们之间那些阴错阳差的巧合,“或许吧。”
铁横秋的心像一块石头落下,“咕咚”沉入水底。
月薄之察觉到了铁横秋的沉默。比起四年前,如今的他更多了几分细腻,从这片寂静中品出了几分沮丧。
月薄之便又说一句:“你不也是……刚巧看见了我吗?”
话音落下,月薄之自己倒先怔了怔,耳根微微发热。
这般似是而非的话,于他而言,几乎已算是最大胆的表白了:我都这样了,这个呆子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吗?
他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铁横秋脸上,指尖无意识地收拢。从前总是铁横秋主动开口,惴惴不安地等他回应;而今情形调转,竟换成他自己期待对方的反应。
第128章 金笼
谁想,铁横秋却是粗枝大叶,难以明了,只是怔怔地望着他,一时语塞,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反复咀嚼起这句话来。
铁横秋正自想着,却被月薄之接下来的动作搅乱思绪。
月薄之的指尖拂过,层层叠叠的衣摆如同被风翻乱的书页。
铁横秋瞳孔微颤,看着眼前人眸中翻涌的暗色。
濡湿的水声传来,或许是从更漏那儿发出的,又或许不是。
月薄之在这里头和他共处了很久。
在月薄之看来,还可以更久。
然而,他总有些时刻不得不暂时离开。
每当月薄之不在,陪伴铁横秋的便换成了夜知闻。此外,大约是怕他烦闷,殿内特意搜罗了许多市井流传的话本子,堆满了整面墙的书柜。
若叫外人知晓,魔宫深处这方寝殿里,竟无一部正经典籍,反倒塞满了供人消遣的闲书,怕是任谁听了都要摇头不信。
月薄之走得很慢,来到了门边。
为着不容打扰的私密,魔宫本就不设多少亲卫。而这条位于七七四十九重禁制尽头、通往寝殿的最后一段长廊,更是常年空寂,连呼吸声都显得突兀。
过去四年,月薄之早已数不清自己在这条长廊上往返过多少次。每一次,他都独自吞咽下这份死寂,久而久之,他甚至以为自己早已与这份寂静融为一体。
可就在今日——
当他即将走到尽头时,轻快的笑声竟从门缝间漏了出来。
月薄之蓦地停住脚步。
他就这样僵立在原地,再未向前一步。
他分明是这座魔宫、乃至整个魔域至高无上的主人,可是此刻的他,却像个不见得光的小偷一般立在门边,竖起耳朵去听里头一丝一毫的动静。
夜知闻吱吱喳喳的,伴着铁横秋的笑。
那笑声清朗明快,像雨点打在冰面上,一声声撞进月薄之的耳中。
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过铁横秋这样笑了。
当然,铁横秋从未在他面前这般开怀大笑过。铁横秋惯于审时度势,在他面前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连笑容都是内敛含蓄的。
铁横秋是从未在他面前这般爽朗大笑的。
铁横秋总以为月薄之那抹温柔浅笑是世间难得的珍宝,却不知在月薄之心里,他这般毫无防备的爽朗笑声,才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
月薄之站在门外好一会儿了。
大概因为他知道,他一进门,铁横秋就不会笑了。
当然,夜知闻也不会吱吱喳喳了——但谁在乎呢。
月薄之在门前徘徊,脚步轻得像片落叶。他时而抬手欲推门,时而又收回手来。最终,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阴影里,任由门内的笑声一点点像雨丝般浸湿他的心。
这点春雨里,忽而闪过一道闷雷般的话音。
他听见铁横秋低低地问夜知闻:“对了……你知道汤雪……”
夜知闻的声音明显一滞:“汤雪……汤雪怎么了?”
“没、没什么。”铁横秋欲言又止。
“哎呀,这话说一半藏一半的,要急死我吗?”夜知闻急不可待地道,“快说啊!”
铁横秋静了一会儿,方说道:“你知道他已经不在了吗?”
“不在?是去买菜了吗?”夜知闻没理解。
铁横秋震撼:“……你都四年没见他了,你觉得他是去买菜了?”
夜知闻注视着他凝重的神色,渐渐觉察出不对,声音也轻了下来:“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铁横秋闭了闭眼,终是沉痛开口:“他……已然陨落。”
“他……你是说他死了?”夜知闻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猛地压低,“呃……这怎么会……”
铁横秋刚要开口,殿门却在此时倏然打开。
不需要抬头看,就能知道来的人是谁。
夜知闻立刻噤声,肩膀不自觉地缩了缩,像是随时准备剔毛的小鸟儿。铁横秋亦垂下目光,眼底掠过一丝心虚。
月薄之的目光缓缓扫过二人,只见夜知闻正搀扶着铁横秋,而铁横秋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倚在了夜知闻身上。
月薄之的眉心骤然一蹙,眸色倏然沉了下来。
夜知闻背脊一凉,抬头正对上那道冰冷的目光,顿时恍然大悟:不是吧?我的醋也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