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想了想:“这不要紧,知恩图报乃做人根本。”
荀还是突然笑出了声,本想摸摸小童的头却在举手之际想起了什么,笑容立刻敛去了几分,随即轻声道:“入夜了,早日回去罢,别让家里人着急。”
小童应了一声,高兴地跑了。
荀还是目送着小童消失在人群里,随即朝着另一个方向而去。
*
一年中最冷的天按理说已经过去,却因这场一连几日的大雪将气温拉到最低。
赵淳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境地,行至今日,他几乎以为胜券在握。
好在宫里有眼线,让他没有在年根底下全家去黄泉过年。虽说只有五个人,但是这样逃跑依旧目标太大,小儿子今年才五岁,只能自己带着,两个年岁较大的儿子走另外一边,过了今夜之后寻时机出城。
东都很大,除去小半边被官员府邸占用的土地以外,胡同街巷参差不齐,躲个人很简单。
赵夫人抱着小儿子蜷缩在一户人家的马棚里,周身盖着稻草,这样的天若无保温措施,夜晚能冻死人。
赵淳紧贴着二人,鼻尖满是马粪的臭味却也顾不得嫌弃,他们只要挨到天亮,只要出了城,天高海阔即便是天枢阁也未必那么轻易将他们找出来,更何况现在天枢阁因着前段时间阳宁的事情损失惨重,天枢阁阁主更是自身难保,哪还有精力分出许多人手去搜寻他们?
赵淳心思活络,只要太子登基,他们就还有翻身的机会,就是带着这个信念才让他强撑着躲在这,然而他觉得自己躲的很精妙,却有人更擅长捉迷藏。
就在赵淳以为他们今晚只能睡在此处时,头顶突然传来一人笑声。
“没想到堂堂国丈大人如此能屈能伸,与马粪为伍也能睡,啧啧啧,就是不知道德妃娘娘如今在宫里可还睡得着。”
赵淳一惊,抬头见着一个极为年轻的面孔,原本就被冻得发麻的脸彻底没了血色,嘴唇哆嗦着:“你,卓……”
“卓云蔚。”卓云蔚趴在马圈的栏杆上,笑道,“没想到赵大人竟然认得我。”
荀还是养在宅子里的,在朝之人有几个不知道的。
赵淳差点将这句话说出去,好在话音出口之前及时收住。
卓云蔚眯着眼睛看向赵淳一侧,赵淳立刻明白卓云蔚在看什么,不动声色地往旁边动了动想要挡住卓云蔚的视线,卓云蔚见此噗嗤一下笑出声:“没想到赵大人还挺有良心,竟然知道护着自己的妻儿,比某些人好多了,至少能算是个人罢。”
赵淳一时分辨不出卓云蔚是在骂他还是夸他。
卓云蔚拄着下巴,视线在三个人身上来回盘桓,尤其是见着那五岁小童时眼底光线明灭。
赵淳的心随着他的眼神越提越高,天枢阁的人可不会因为小童年幼就手下留情,从来做事不留后患。
这小儿子也算是赵淳老来得子,宝贝的很,即便如今自知无法逃出生天,临了之前还是希望能给小儿子搏出一条生路,而这条生路或许就建立在卓云蔚尚且年轻上。
马棚并无烛火,只能靠着四周白雪照亮,故而眼底的波涛未能被卓云蔚察觉去,他思虑渐深,而后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在生死之前确实连面皮也不要了,哭丧着脸道:“赵某如今落魄死不足惜,可我这娃尚才五岁,赵某自愿同您离去交差,可否放了我这幼子!”
卓云蔚饶有兴致地看着赵淳要死要活的模样,听着他长篇大论地说着这些年自己做过的善事,只求能换给幼子一条生路,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卓云蔚终于听腻了,一歪脑袋道:“赵大人您先等等,所幸不是阁主找到了这里发现了您,我自然知道赵大人心善,也不愿赵家就这样灭门,便也是想帮赵大人的忙。”
赵淳一愣,事实上他嘴上说着给小儿子求情,却也在给自己想生路,能多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毕竟这只有卓云蔚一个人,万一还有其他机会……似乎真的有其他机会。
“卓……公子何意?”赵淳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卓云蔚,便只能加上“公子”二字。
卓云蔚笑了笑,一只手在怀里摸索了半天,随即向赵淳抛了个东西:“唉,我这人其实心很软,也很想救赵小公子,奈何小公子太过年幼,即便放任不管这样冰天雪地一晚上也得冻出个好歹,不若赵大人自求生路。赵大人是个聪明人,自会知道如何自保。”
“这,这是……”赵淳低头,一块如同染了血的玉佩躺在手里,血色弥漫像是一个展翅的凤凰。
“不知赵大人可曾听过谢炤元这个名字?”
“……祁国的那位?”
卓云蔚一笑:“那赵大人一定不知道,这如今可是荀还是荀阁主的东西。”
说完他瞧着赵淳逐渐瞪大的眼睛,又补了一句:“一个宝贝的不得了的东西。”
第90章
待荀还是寻到街巷马棚的时候,里面就只剩下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年幼的小童,两人挤在杂草间瑟瑟发抖,瞧见荀还是的瞬间双眼缀满惊恐之余竟然有一种解脱的意味。
荀还是将白色的面具拉至耳旁,衣摆在风中飞扬,雪花停在肩膀上却未有丝毫化散的意思,似乎这人也跟雪做的一般,只是穿了一件略带颜色的青衫。
他走到那对母子面前蹲下询问:“赵夫人?”
妇人平时应该是华贵端庄的,即便身上刻意换了一件不惹眼的衣衫,周身气度依旧难以遮掩,虽说她年逾五十,面上却保养的很好,见着荀还是时即便知道对方身份也没有表现的过于激动,即便她即将命绝于此。
女人面色冷凝,嘴唇略微有些泛紫,用力抱着怀中的幼子。
她看着一年轻人于大雪天里只穿了一件薄衫,容貌漂亮的不似真人,单薄的身影仿佛风一吹就散。他面色苍白,眼底幽深,衣衫上沾着骇人的红,她从未见过荀还是,但这一面便立刻认出了众人口中的恶鬼——世间再难有这样好看却又沾满血腥的男人。
“荀……”
“嗯。”荀还是的声音没有起伏,尾音消散在风里。
他低头看向赵夫人怀里的小童,那小童自小养尊处优,哪里遭过这种罪,即便折腾了这么久却依旧睡不着,正瞪着一双满是恐惧的眼睛看着他。
荀还是记得这小童刚出生的时候,赵大人为了庆祝自己老来得子曾邀请在朝官员同去府上庆贺,那请帖几乎人手一份,唯一除了的估计只有荀还是。想想也是,这样的好日子让他这么个上不得台面的打手出面,再用一双沾满了怨气的手触碰他们家的心肝宝贝可怎么好。
“夫人既是在此,那赵大人去了何处?”荀还是闲聊般问道,若非风里依旧带着血腥味,无人能想到这年轻人会是传说中的罗刹。
赵夫人将小孩子抱得更紧了,赵大人……他的夫君,呵,能在哪?
*
赵淳此时正一个人站在德妃的寝殿里,被卓云蔚拎了进去,说来奇怪,向来守卫森严的宫殿今日就好像全都沉睡了一样,偶尔见着零星几个侍卫路过,但赵淳太紧张了,甚至没有注意那些侍卫并寻常出入宫禁时惯常见到的装扮。
赵淳是个实打实的文官,说他手无缚鸡之力都辱鸡了,手里提着个笔便是干过最重的活。刚入官场的时候可能还有一些文人傲骨,但是这么多年浮沉下来就只记得为官之道,且非正经之道,尤其是他长女进宫做了嫔妃又生了太子。
最开始见着卓云蔚时,赵淳以为自己走到了死路,却没想到还有这绝处逢生的好时候。
华丽的大殿里,赵淳狠狠攥着手里的玉佩——这是他用妻儿换来的玉佩。
即便知道自己这样一走,妻儿绝对不会有好下场,却还是在卓云蔚转身之际出声:“我那夫人和幼子……”
卓云蔚脚步一顿身形未动,嗤笑道:“大人应该明白,您能安然走到这里多亏了您夫人和儿子。”
因着那两人的存在,才会让天枢阁,让荀还是猜不到赵淳竟然进了宫,也因着他们还躲在东都里,才给赵淳争取了时间。
“回头给他们多烧点纸吧。”卓云蔚走的时候留下这么一句话,没再回头看一脸惨白的赵淳。
出了德妃的殿门,卓云蔚就见着等在墙角的程普。
程普笑眯眯地迎上来:“安置好了?这下开心了?”
卓云蔚回头瞥了眼大敞着的宫门,冷冷地说了句:“死不足惜。”
这四个字乍一听是在说赵淳,却又好像指的不止这一人,冷哼声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憎恶。
程普似乎并未察觉其中的含义,双手抱着头跟在卓云蔚身后慢慢晃:“我们现在去哪?一会儿大戏就要开始了,你不想看?”
“不想。”卓云蔚想都没想直接拒绝,“我要出宫。”
外面还有一件事等着他去办,这边的热闹与他无关。
这一夜的雪下的尤为大,宫内红墙上裹着白色,但凡脚尖点落之地都留下一处坑洼,像是蹩脚的小毛贼给自己留下的罪证,只是这些都不要紧,宫内没有人会在意多出来的几个坑洞,卓云蔚的离开就跟来时一样悄无声息,而程普站在原地,深深地看着卓云蔚离开的方向,轻笑一声后闪身消失。
*
地上积雪渐深,马棚里即便有草遮挡,风依旧到了许多白色飘到里面,原本干枯的杂草变得潮湿,小童饶是被妇人护在怀里却依旧瑟瑟发抖。
他不知道爹爹去了何处,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有温暖的屋子不睡跑到了这里,更不知道面前这个漂亮公子为何人,但是他知道自己不喜欢这个公子,也不喜欢他身上的气息。
他用力抱着妇人,一只手在地上胡乱一抓正巧抓着一块石头,紧接着扔了出去,嘴里嚷道:“坏人!”
石头轻飘飘地落到了荀还是面前,这种连暗器都不算的东西根本不会给荀还是造成什么影响,然而他的眼睛却不自觉地顺着石头滚动的方向移动。
原本不算什么的一个眼神落到赵夫人眼里满含危险,她倏地起身双膝跪在地上,双眼通红却未流出一滴眼泪:“荀阁主,我家老爷做了什么事情我虽不知晓,却也知道有些时候对与错并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皇上想要我们一家老小的命,老爷若有难我作为妻子自应当相陪,可是,可我这小儿子今年才五岁,他尚且什么都不懂,更不知善恶,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走上必死的结局……我……荀阁主……求您,我求求您,只要您放了丰儿,让我做什么都行。”
这种交易根本没有达成的可能,赵夫人知道天枢阁在东都这样明目张胆地灭了在朝大臣一家一定是皇上的圣旨,圣旨不可违,即便是一只鸡也必须死,更何况是留着赵家血脉的孩子,可做母亲的就是这样,哪怕知道没有希望还是想要求一求,明知道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却还是想求一求。
赵夫人逡巡于眼眶的泪水终于滑落了下来,端庄了一辈子的女人在这一刻顾不得脸面,只想给自己的儿子求一条活路。
荀还是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一幕,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是第几次看见这样的场景。
“所以这赵大人应该是抛弃了你们母子,另寻出路了?”不夹杂任何感情的声音再响起时,生生止住了赵夫人脸上的泪水,她木讷地看着荀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深深地盯着他不带有感情的眼神,心中最后那一点希望噗的一声灭了。
赵夫人突然跌坐在了地上,双眼空洞地看着怀里的孩子。
荀还是自然知道自己不会得到答案,无论赵淳有什么算计都不会跟一个妇人多讲,但见着赵夫人的反应却也能看出来,原本三人应该是在一起的,只是中途不知出了什么事情让赵淳孤身离开。
赵夫人此时就好像灵魂出窍,僵着身子双手捧着小儿子的脸,一下一下地摸着被冻得冰凉皮肤,似乎是不舍却又不得不做道别。
荀还是不欲在此多费时间,攥着长剑的手微微用力,然而长剑尚未来得及出窍,冷光乍起,一把匕首在空中划出一道银色的弧度,紧接着刀刃狠狠地没入了小童的腹部。
饶是见过那么多血腥的场面,荀还是依旧被眼前的场景惊着。
赵夫人动作很快,在刀捅进小童的肚子之后又立刻拔出来刺进了自己的肚子。
鲜血溅了老高,整个过程中赵夫人未曾再多看荀还是一眼,浸满泪水的眼睛一直定在小童身上,她说:“不要恨母亲,下辈子,母亲一定让你过的无忧无虑。”
小童的声音被赵夫人狠狠压了下去,直至两个人倒在血泊里,荀还是都蹲在原地没有动。
一大一小两具身体逐渐变得冰凉,血液凝成了暗红色,荀还是站起身,呼吸时面前缭绕着白气,像极了方才热腾腾的血流出来时上面逡巡的气息。
他并没有因为手上少沾了两个人的人命而开心,也没有离开马棚,而是仰头看着外面依旧飘着大雪的天,轻声道:“宅子前段时间丢了个要紧的物件你可知晓?”
明明四周看起来空无一人,他却诡异地对着空气说话,这样的场景再结合着地上躺着的两具尸体看起来尤为骇人。
安静了两个呼吸间,一声笑声响起,马棚侧边的柱子后走出了一个人。
卓云蔚拍拍肩头上的雪,垫着脚看着马棚里的尸体,而后啧啧两声道:“阁主还是这么的不留情面,连女人和小孩都不放过。”
荀还是转头看向卓云蔚:“我那玉佩你是拿的?”
虽是问话,但没有一点询问的意思。
卓云蔚很坦诚地点点头:“那么好的物件空放在房间里着实可惜,好东西就应该去往用处更大的地方。”
自家院子里出了贼,换做别人或许早就怒了,可是荀还是却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
卓云蔚自以为拿捏住了荀还是的命脉,不成想荀还是在知道这件事后不仅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指责的话都不曾有。
他暗自抿嘴压着即将暴走的火气,眼神飘忽之际正好落在马棚里那个小童的尸体上,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刚刚有些狰狞的表情瞬间放松下来,状似无意到:“这小童……五岁?”
已经死了的小孩哪里有人还关心他多大?
可是荀还是却应了这句话,而且正好踩在了卓云蔚的点子上。
“嗯,五岁,跟当年的你同岁。”荀还是抬眼看向卓云蔚,“全家都死于我手的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