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卓云蔚的表情有片刻的空白,随后很快被憎恨取代,向来乐观的一个人此时周身的阴郁几乎化为实质。
程普……没有骗他。
所以荀还是明明知道卓云蔚的身世却还是将他拉进了天枢阁,他到底带着什么样的心态面对着自己?
卓云蔚小时候的事情不记得了,如今的记忆也是从6岁开始,那时候已经进了天枢阁的子阁,怎么进去的也记不清了,他以为他跟周围其他人一样,在某个无意间被带到了子阁。年幼的时候他也曾想找过亲人,但无论是官府登记还是街头巷尾,都没有找到关于自己一丁点的蛛丝马迹,所以他想,或许是小时候就被抛弃了,所以才会这样干净。
后来他进了天枢阁,见过了荀还是,再后来他就成了天枢阁里比较特殊的存在,似乎在被阁主庇佑,又似乎顾忌着什么,总之甚少让他出门。
如今看来,这份特殊算什么,良心发现还是于心不忍?他荀还是有这个东西吗?
他不是不知道荀还是冷情冷血,杀人的时候都能面带微笑,就像现在这样,脚边躺着两具新添的尸体,这位阁主大人依旧可以从容不迫地跟他说这话。
“你觉得世上真的有轮回和下辈子吗?”他听着荀还是用着清冷的嗓音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卓云蔚先是一愣,随即冷笑:“怎么,怕下地狱?”
“我觉得没有,若是真的有轮回和下辈子,那死的意义是什么?”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荀还是沉吟,他刚想开口却隐约听见混乱的脚步声。
荀还是眉头微皱,转头看向空荡荡的小巷。
卓云蔚同样察觉到了异样,顺着荀还是的目光看过去时却什么都没瞧见,但因着这一幕,他表情明显有片刻的舒展,收回目光再次看着荀还是时多了一分胸有成竹。
这一幕没有逃过荀还是的眼睛,然而他没有问,只是用剑鞘挑起周围的杂草盖在一大一小两具尸体上。
卓云蔚满脸讽刺地看着这一幕,冷哼一声未多言。
草落在身上时轻飘飘的,甚至没有雪落下的声音大,似乎在说,一个人生命的重量不过如此。
荀还是未想与卓云蔚过多纠缠,从前的事情并非一句两句说得清,他也不在乎自己身上多一条罪责,面具罩在脸上刚要离开,身前却横空出现一条胳膊。
卓云蔚拦在荀还是面前:“属下劝阁主一句,此时此刻还是找个地方避起来的好,外面……乱的很。”
荀还是低头看着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面具遮挡之下看不见表情,平静地问道:“太子造反了?”
如此大的名头扣下来,换来的却不是原本应有的反应,卓云蔚到底是年轻,震动的瞳孔直接暴露了他的内心。
他也知道自己想在荀还是面前遮掩太难,索性没多掩饰,大方地问出了内心的猜疑:“你知道?”
“原本不知道,只是隐约觉得这年怕是过得不安稳。”
卓云蔚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出什么反应,但就荀还是这句类似于“掐指一算”的不靠谱言论还是笑了一下:“如此看来属下是拦不住阁主了?”
“何必如此惺惺作态,你应该巴不得我去宫里,那里应该有什么东西在等我吧。”
卓云蔚啧啧两声:“当真是什么都瞒不住阁主。”
荀还是拍拍卓云蔚的肩膀,笑了一声:“虽说跟着太子未必不是出路,不过太子周围的其他人就未必是好东西了,尤其是那种总在眼前晃还不着调的。”
说罢荀还是走向幽深的小巷,卓云蔚却在这时猛地转身说道:“阁主有这担心我的功夫不如担心一下自己吧。”
荀还是不知有没有听见卓云蔚的话,他脚步未停,卓云蔚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就祁国的那位王爷看似在帮着阁主,实则暗地里早已与太子密谋。他前次来东都就是为了与太子达成协议,而您和皇帝,不过是放在外面的障眼之物罢了。前日祁国大军已经压境,一应消息都被太子截了下来,如今估计已经如这周围的雪花一般洒满东都,皇帝的罪行、阁主您的罪行都已经昭告天下,如今这天下已经无您的容身之处。”
荀还是脚步终于停了下来,整个人身影都压在黑暗里。
卓云蔚内心满是报复后的快感,他看着荀还是的背影:“你以为这世上还有人真的关心你吗?天枢阁所有的人都惦记着您的位置想要取而代之,好不容易出现个异国王爷几句温存的话就让您觉得他是真心待您?别搞笑了,他不过是想要利用你的身份和你想做的事情搅乱邾国,顺水推舟罢了。你这种人死不足惜,一丁点的真心用在你身上都是暴殄天物,荀还是,你是活该!”
说到后来卓云蔚越来越激动,称呼什么的都忘了,带着恨不得直接要弄死荀还是的架势。
荀还是却只是安安静静地听完,他的表情全都藏匿在面具之下,表情一丝一毫都未曾流露更遑论内心,之后卓云蔚眼看着他跟先前一样不紧不慢地消失在巷子深处。
直到荀还是的身影彻底消失,卓云蔚站在原地一动未动,赤红色的眼睛从原本的愤恨一点点变得茫然,小时候的事情他真的记不得了,或许因为记不得了,所以那种灭门的恨意到底还是隔了一层说不出的东西,反而是曾经的朝夕相处让他有些崩溃。
他知道仇是要报的,可是看着荀还是孤单又单薄的身影,看着对方听见他捅刀子一般的话后无甚反应的背影,他却又有些迷茫。
雪地里突然传来咯吱声,一人站到了卓云蔚身后:“这人可真够恶劣的,就算走了还得往我身上扣屎盆。”
荀还是先前的话明显是在提醒卓云蔚提防程普。
卓云蔚未曾转头,看着如今空荡荡的小巷:“今天事情应该就会结束了吧。”
“会。”一把伞撑在卓云蔚头顶,程普掸掉他肩头上的积雪,“谢玉绥早已掌握了祁国的命脉,老皇帝前日驾崩,虽说新皇尚未立但到底只是个傀儡,谢玉绥想要那个位置随便找个由头就能到手,邵经略再如何高傲,被皇帝那么对待心也死了,没有打开城门已经是他最后的底线,至于坚持二字着实无从谈起。边境已经哀声哉道,皇帝却还在享福,关于皇帝指示荀还是杀害许多忠良的告示已经贴满了大街小巷,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自荀还是上位开始,皇帝越来越肆无忌惮,一个不顺心就杀人全家,是该有个了断了,你在做好事。”
卓云蔚其实并不在意好事不好事,他也是天枢阁的一员,即便现在站在了太子身边,都从未想过彻底叛离天枢阁,其实他不傻,他知道自己的命可能就是荀还是强行留下来的,天枢阁从来斩草除根,不可能因为他当时年幼就放过,所以只可能是被人偷偷藏匿了起来,再结合荀还是后来对他的维护,他下意识地就觉得,或许当时就是荀还是少有的动了恻隐之心。
只是恻隐之心又如何,他不能不去恨。
年后要不了多久就快立春了,可是这个冬季的雪似乎额外多,飘飘洒洒将一地的罪证都掩藏了起来。
*
荀还是离开巷子时走的不快,他知道身后不止卓云蔚一个人,只是此时没有闲心再管了。
卓云蔚不愧是在荀还是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连血带肉,更让他悲哀的是他觉得卓云蔚说的每句话都对。
世间从不曾有没来由的好,若非血脉牵扯便是有利可图,仔细想想他自己或许也是因为当年老王爷的恩情才会下意识亲近谢玉绥,之后贪恋他不经意的关心和温柔,想要那份二十多年未曾感觉过的温暖,他可能想要的只是一个不带有任何目的的拥抱。
想到这里荀还是又不禁有些埋怨卓云蔚,如果卓云蔚不说破,或许荀还是还可以抱着那份离开前的温存,抱着那一份念想……去死。
小巷距离皇宫并不远,荀还是却走的很慢,每动一步心如刀绞。
那种熟悉的疼痛一点点开始从胸口蔓延到全身,喉咙里满是血腥味,幸而有面具遮挡藏住了他白如雪的脸,也藏住了唇缝间的殷红。
街上果不其然满是穿着软甲的士兵,原本满街的行人不知道躲到了何处,荀还是脚步停在巷口的阴影里,在瞧见一队士兵由远及近的跑来时,身形一闪消失在原地。
*
皇宫内四处灯火通明,蜡烛映亮了宫墙恍若白昼。
太子站在御书房内,身后只带着一人,那人一身夜行衣,面容丑陋,一双眼睛里满是阴翳——
是方景明。
桌子后面的龙椅上,皇帝端坐在其上,双手放置两侧,模样看似随意却隐隐散发着上位者的威压,然而他到底是年老,如今对面的再也不是被他瞪一眼就吓得跪地的儿子。
鸟儿早已褪去嫩黄色的嘴角,翅膀在不知不觉中丰满,它已经不能容忍上面有个老鹰压制着,即日起他自己便要成为翱翔于天空的鹰。
窗上隐约能看见外面站着的人影,皇帝至今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
太子拉了把椅子坐在皇帝对面:“其实儿臣原本没想这么快动手,都是父皇逼儿臣,将儿臣一步步逼到此处。”
皇帝冷哼,他现在一句话都不想跟这个逆子多讲,动怒也动过了,满地的碎瓷片和书本褶子都是先前砸的,可有什么用呢?震怒之后还是得跟这个逆子面对面,一点办法都没有。
“如果父皇没有自断一臂,或许儿臣还会忌惮,可是就连天枢阁都开始内讧,今年您还兴冲冲地让荀还是去杀赵家人吧?”
“你!”皇帝猛地坐起,双眼瞪得老大,“你竟然用你母家的人做诱饵,就为了将天枢阁的人手引过去?!”
“父皇您别激动,这也是跟您学的。”话音方落,外面传来敲门声,太子轻笑一声示意方景明去开门。
御书房里跟往常一样放满了火盆,门帘被拉开时雪花只飘了没多远就全都化成水滴消失于地毯之上,随后皇帝看着本该死的赵淳走了进来。
他双手死死攥着一个东西,走到太子身后时有些惧怕又有些怨毒的眼神落在皇帝身上,过了少倾,他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桌子上。
太子食指敲了敲玉佩旁边的桌子:“父皇您已经年老,识人不清。您真以为天枢阁就一直掌握在您的手里吗?您以为自己拿捏了荀还是,给他下毒让他不得不给您卖命,殊不知他就是潜伏在您身边的毒蛇,给他下毒又如何?毒蛇到底是毒蛇,您以为如今局面为何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皇帝的眼睛落在玉佩上,他并不认识这个玉佩,但是却将眼底的疑惑掩藏了起来,面上看起来波澜不惊。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荀还是自以为自己便是那个黄雀,想要看着儿臣跟您争。”太子笑道,“您还记得早年您为了有一个发兵祁国的理由,硬是派人烧了东都一整条街的事情吗?当时祁国王爷被人引着从那条街巷路过,正巧被您的人瞧见他救了一个小童,之后您查找小童的下落无果,梁和昶觉得这是自己一个表现的机会,便将自己府上一个远房亲戚的小孩推了出来,为了万无一失甚至杀了他全家。那小童于公堂之上指认王爷便是引起东都之乱的罪魁祸首,这才给了您发兵的理由。”
“原本那个小童被利用完之后应该悄无声息的处理掉,却正赶上梁家小儿子夭折,梁夫人神志失常,无意中见到那小童后要死要活地非说是自己的亲儿子。那小童倒也是运气好,他年幼身体不好,发了几次烧之后彻底忘了这事,就这样做了梁家的小公子。”
“荀还是这人藏得太深,儿臣原本也不知道他才是当初真正被王爷救了的小童,直到邕州城里,那个假公子梁弘杰死于荀还是之手,之后没多久又于邕州城外发现疑似祁国王爷的墓冢,之后有人跟儿臣回报,说荀还是一直很宝贝的玉佩其实是祁国王爷之物,之后儿臣才确定……”
太子站起来,前倾着身子盯着自己至亲的父亲:“现任天枢阁阁主荀还是,其实就是二十年前留在人间的恶鬼,这么多年他潜伏在您身边,就等着要您的命呢!”
第92章
其实邾国的国运老早就开始呈现颓败之势,盛极必衰,皇帝在继任之后没多久意图对外寻找突破,试图再给国家创造上升的空间。只是他选的方式有问题,皇家教育未能教会他如何将百姓的性命放在第一位,反而觉得天下之大百姓之多,牺牲少许却能成就更多的人,这种牺牲值得。
皇帝沉默地听着太子讲着这些对于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事情。
“孤何须在乎一个棋子的身世。”皇帝冷笑,“太子的心思太杂太乱,顾忌的层面也太多,殊不知杂而不精是大忌。”
太子端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左手转动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烛光之下眸色明灭难辨。
皇帝的话就像是一根针死死地扎进了他的心里,到底还是被压制了这么多年,揣度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他下意识怀疑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脑子飞快转动思考整个布局,就在这时,一直站在身后的方景明突然拔刀掠至太子身前。
烛火闪动,皇帝身边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两个黑衣人。
两人脸上戴着面具,安然地站在皇帝身后,那模样就好像存在已久,而非乍然出现。
这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人让太子一惊,双手用力攥在椅子上,身体前倾,眼看着就要站起来,只是在屁股抬了一寸的时候却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他不能乱,更不能在皇帝面前乱。
太子内心随意动摇,面上却不动声色,瞥了一眼多出来的两个人,轻笑一声试探道:“父皇终究是父皇,竟在这深宫中养了另外一批死侍,怕是早已不相信天枢阁,意图铲除之后另扶他人罢,殊不知这些死侍较比荀还是如何?”
皇帝岂能看不出太子的意思,但他现在就是需要太子看不出深浅,要让太子忌惮。
然而皇帝正在思考要如何开口,却听太子悠闲地补了句:“武功估摸着想必跟上那个怪物有些难,估计也就命长点。”
“哦不。”刚说一句,太子又否认了自己,他托着下巴歪着头道,“就现在这个形式来看,命未必有荀还是长。”
话必,桌子上烛光再次一闪。
身侧又多了两个身影,太子垂眼玩着扳指:“要不儿臣帮父皇试探一下您的这些死侍与天枢阁相较如何罢。”
“殿下也太心急了,我们着急忙慌的赶过来原本想看看戏,连口气都没喘顺就让我们出手,哟,这都是什么人,看着好可怕。”程普没正行地靠在太子身后的椅子上,卓云蔚一言不发地站在另一侧。
方景明却没程普那样话多,听太子之言后拔剑而上,程普瞧着这一幕啧啧两声,出手时却不是对着那两个死侍,长剑直奔中间的皇帝。
一想如今他正在弑君,程普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能让皇帝养了这么久的人显然不是善茬,一人挡下方景明的攻击,另一人顷刻间出现在皇帝身前,接下程普的招式,两招之间成功将人引到无人的一侧。
偌大的书房,一边乒乒乓乓,两父子端坐在桌子两侧互相凝视。忽而窗外惨叫声响起,火光映亮了窗棂,皇帝面色阴沉:“即便没有此遭,将来这皇位依旧会落到你的手上,如今这番宁愿背上弑君弑父的罪名,也要早上一时片刻,孤竟不知你这是为何。”
“为何?”太子冷笑,“父皇您也经老了,识人不清用人不明,长此以往让您这样走下去,整个国家的颓势会越来越甚,儿臣要一个将倾的大厦有何用!”
“你只是怕孤将你的羽翼全部折断罢了,竟然伙同他国,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若孤今日安然度过,他日这皇位哪怕传给异性也绝不落入尔等之手!”说罢掌下一拍,椅子轰然碎了一地。
皇家子弟自小学的不仅仅是国策,武学上依旧未曾有所松懈,只是在皇帝继位之后因朝政繁忙而有所疏忽,只是年少时分的功底还在,与大家无法相比,较一般人却不容小觑。但皇帝并没有自己动手的打算,他虽年老身形却不臃肿,椅子碎裂的瞬间他猛地起身后退,与此同时角落阴暗里又出现了两个人。
御书房不知藏了多少人等着景言峯自投罗网,太子景言峯是这样觉得,故而在又见到两个人后慌忙起身后退,他自知无法搅合进这些人的争斗中还能全身而退,便在卓云蔚意图出手之际躲到了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