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必拿话激我。”猫头鹰缓缓站了起来,背对着他,凝望着窗外。
“曾经我和你一样。”他缓缓地说:“满腔热血与激情,觉得其他人都是些令人不可思议、无法理解的蠢货,一心想要追寻世间的真理。”
“但是梦想是很沉重的,以至于不断牵扯着我们,直到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他意有所指地说:“吉布森责备我,不该将一个年轻人推到台前,承担起我们这些老东西本该担负的东西——布洛迪先生,您真得决定好了吗?”
“别这么叫我,我已经没有姓氏了。”黑发的年轻人冷淡地回答:“并且我会给您一个无法抗拒的理由。”
“辉光教廷至少做了一件好事,很多人识了字,足以支撑简单的阅读理解。”他平静地用指骨敲了敲那沓报刊策划方案与运营计划:“所以只要学会支持办报,我承诺学会将会得到一笔十分可观且稳定的收入。”
第86章 演说
最后他当然说服了猫头鹰——奥肯塞勒学会将负责协助新生的报刊,向有关部门报备并通过内容审核,但报刊的最高权限并不由他负责,而是由白塔大学副校长吉布森·怀亚特掌控。这是必要的退让,也是必要的保护,成功得到主编位置的教授没有多言,只是回了自己办公室,闭门三天后便提供了第一份样刊。
当今市面上在平民间流行的报刊多由大量香艳、血腥、猎奇的黄色新闻组成,要多耸人听闻就有多耸人听闻,要多吸引人眼球就有多吸引人眼球,而这份新鲜出炉的样刊却是独辟蹊径——占据了大量版面的居然是政论文章。
在场还有几名奥肯塞勒学会的高层,也是猫头鹰默认的心腹。其中一人瞧见板面排设后顿时皱了皱眉,诺瓦认出他是专攻法律税务和文辞逻辑的法尔伽学院的院长:“年轻人,恕我直言,类似的政论报刊我也有订阅,但你确定那些思想简单的平民会对复杂晦涩的政治讨论感兴趣?”
黑发青年看起来已经遮不住疲态了。他身形瘦削,皮肤苍白,眼下的青黑让他看起来似乎已经熬了几天几夜,那双灰眼睛却是亮得惊人。
“很简单的基本逻辑,没有人会不关心影响自己生活的事。”他简短地回答:“就像人们可能不在乎某位财政署大臣在今天的某次会议上表了哪些态,但他们一定会在乎明天收到的税务表格里会多上几枚钱币。”
怀亚特正在仔细翻阅占据头版的政论文章,笔者大胆尖锐地就银花矿场所属权拍卖会、帝国近年深陷的债务危机与逐年高涨冗杂的能源税收进行点评,其用笔冷峻辛辣得令人难以想象作者不过是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偏偏通篇文章没有一处晦涩难懂之处,甚至带着略显荒诞的幽默感。
“立即旗帜鲜明地反对教会那套理论,只会招致大众的恐慌与抵制,而我们所做的,不过是将上层之间的斗争和针对下层民众的剥削拆开了揉碎了,用清晰易懂的方式告诉人们,到底是哪些人做的哪些事对他们产生了哪些影响,并且相信人类是会自主思考的。”见对方陷入沉思,低头细看,年轻人继续说道:“所以当今世面上所流行的煽动情绪之文章不可长久,总有一天读者会对此感到疲惫与厌烦,这也不符合我们办报的初衷。”
“——将生命献给真理,将权力还给人民。”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在座的众人,直到所有人都不由下意识偏开头去,不敢直视那双冰冷、明亮、如燃烧着的月亮般的眼睛。
一旁的猫头鹰从刚才开始便一言不发,闻言不由抬起头来,头套后的眼深深地注视着那个对他来说年轻得过分的青年——可怕的家伙。
他从那人背后竟隐隐瞧见了什么浩瀚无垠的、闻所未闻的东西,它无法用现存的语言所描述,明亮,平静,清晰而坦然,仅仅只是存在,便足以令所有人为之深深恐惧且狂热痴迷着了。
“我没有意见了。”
良久,法尔伽学院的院长轻轻放下那份报纸,吐出一口气来。他站起身,郑重地冲着诺瓦的方向伸出手:“也许法尔伽学院将有幸为您提供些许协助,比如部分投稿和资料的提供?”
“我的荣幸。”黑发青年和他握手。只要他乐意,他能将一切礼仪完成得无可挑剔。
还有不少人提出相当尖锐的、甚至满怀攻击性的质疑,但年轻的演讲者凭借他那令人屏息的独特魅力,成功令他们驯服地深思着安静下来,至少再也无人出声反对,认为那听起来荒诞不经的构想不过是一场天真的幻梦。
“它注定是要激发人类理所当然存在着的、对于追求权力与真理的欲望,鼓舞他们为了成为自己的主人而斗争;它注定要使人学会服从公正严明的法律,反抗仅为贪婪者方便剥削而存在的峻制;它们注定要使士兵学会识别上级暴戾恣睢的意图,在命令他们屠杀无辜时放下武器,对胁迫报之以冷笑;它注定要撕碎教会森严残酷的律条与虚伪流毒的蛊惑,将可悲的牺牲者从压迫中解救出来,直到听见那自由与胜利的高歌。”
“火花在他眼中噼啪作响。”也许后世的吟游诗人会如此描绘此刻的年轻人,但燃烧着的只有物质,火焰本身是没有声音的。
在众人的屏息中,年轻的黑发领袖严肃地凝望着在座的每一个人,又好像在看向未知的远方:“这将是我为之献出生命的工作,也将是诸君所支持、所从事的工作,我敢相信,我们没有、也不会浪费时间。”
“那么,您要如何为其命名呢?”有人不禁问道。
对方回答得不假思索:“《黎民》,就叫《黎民报》。”
……
“你给学会出了一个难题。”等学会的众人离开后,猫头鹰终于开口说了迄今为止的第一句话。
诺瓦明白他的意思。如此一份定位激进——虽然在他本人看来已经相当保守——的报刊,要想不招致当权者的打压绝对堪称异想天开,能否取得办报资格完全是个未知数。
“新兴贵族、大商人、政客中的革新派……总有人试图和现存的秩序相抗衡。”黑发青年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他已成为一柄森然冷锐的利器,没道理还要自己去央求本就杀心四起的持有者何时出鞘。
猫头鹰毛茸茸的头套里挤出了几声古怪的、咕咕的笑,令人听不出情绪。
“不久前我见到了一位贵族小姐,”他忽然毫无征兆地换了个话题:“她拿着一封信,独自来找吉布森,神情惶恐,谈论起你时更是敬畏得像在谈论一位君主。彼时她的家族已经深陷某种巨大的麻烦当中,她的父亲正为了保住性命而疲于奔命。”
诺瓦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这么说来他寄出去的几份信件都起到了应有的作用。
“看来您对她很满意。”他冷淡地回答:“相信不久后将会在长青树学院的优等生名录上看见卡莱顿小姐的名字。”
“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普通人。”猫头鹰冷笑道:“你怎么就如此肯定我会收下她?莫非是看在你那几行潦草破字的面子上?”
哪怕是猫头鹰也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确实聪明,令人无法置疑的聪明,但同时也傲慢得惹人讨厌——大概是同为聪明人之间的本能相斥,他对人欣赏不已,但又总想出言挑衅,完全不顾自己是对方年龄几倍大的事实。要是老友在这里,早该笑他为老不尊了。
“卡莱顿小姐完全可能制作出足以取代圣水在平民心中地位的药剂,而我将一位足以彻底改变医疗界的人才都送到您面前了。”果不其然,年轻人诧异且略显嫌弃地瞥了他一眼,半点没有自己正在和学会老大、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顶头上司对话的概念:“别让我怀疑您的大脑是否还在正常运转。”
猫头鹰差点被他气笑了:“……小子,你这张嘴可真是不讨人喜欢,难道你和拉伯雷也是这么说话的?”
“——这关我的老师什么事?”对方瞬间扭过脸来,警惕地盯着他,像一只弓背的猫——瞧瞧,炸毛了。猫头鹰心里不由有些酸溜溜的。
“别擅自把我的老师牵扯进来。”年轻人面无表情地警告他:“您知道我能做出些什么事来。”
“谁稀罕一样。”猫头鹰在没人看见的地方翻了个白眼,毫无顾忌地当着他的面说人家老师的坏话:“那老头儿当年本就是为了避让教廷和王庭之间的纷争才离开王城的,那些互相斗争的党派中很多都是他的学生,他为了不相帮任何一方,直接一走了之,跑来白塔大学养老。连他那帮子高官尊爵的学生都没办法请他出手,我可请不动他。”
——当然,当年声名显赫、德高望重、曾成功帮助当今教皇成为圣者的“先知”,要是为了某个最不省心也最是心爱的年轻学生重新出山,那就不是他的责任了。
“……最好如此。”诺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将材料整理完毕便准备走人。
“你不打算起个笔名?”猫头鹰忽然在他身后提高嗓门问道。
这家伙直接将自己的名字毫无遮掩地标于作者一栏——一副彻底将自己暴露于即将到来的明枪暗箭之下的模样,猫头鹰都不知道该不该说他在找死。
“不,很快所有人都会知道那是我,没有这个必要。”年轻人背对着他,语气平静无波:“况且这是个好名字,我很喜欢。”
“诺瓦”在当地语言的含义,指的是一种天文学家观测到的罕见星象,寓意着某颗星辰突然迸发出前所未有的明亮光辉。而在另一个世界的学者口中,它是巨大臃肿的老年恒星无比辉煌的葬礼,同时也会引发附近星云中无数新生恒星的诞生。
那个名字寓意着一场真实物质的大爆炸,一颗新生与死亡并行着的“超新星”。
作者有话说:
演讲部分借鉴些许让·保尔·马拉评价《人民之友报》;
“燃烧着的只有物质,火焰本身没有声音”借鉴极乐迪斯科台词;
第87章 学生
时间开始变得不够用,短时间内从零开始搭建一份报刊并非易事,况且还有学校的本职工作。书房里的灯亮得时间越来越晚,白塔大学的学生们同样发现他们的“大魔王”在课堂上越发寡言少语——之前对方多少还会讲些并不好笑的、听起来更像是某种古怪的嘲弄的“笑话”,用来“活跃课堂氛围”,现在对方却少有在课堂上扯些题外话,眼下的青黑和眉间的刻痕越发深重,只有那双灰眼睛亮得瘆人,偶尔瞥过来的眼神越发令人胆战心惊。
也许是因为马代尔·拉比,不少学生私底下悄悄如此讨论着。对方的死显然和教授的异样分不开关系,似乎对他造成了巨大的打击。迄今为止还能留在白塔大学神学课堂里的学生,自然都是不信教廷那套“异端”说辞的,但真相究竟如何?不少人心里也不免开始犯嘀咕。
随着怪异氛围的日渐发酵,终于有勇士在即将下课的时候,开口询问传说中“被谋害”的当事人。在学生们紧张的注视下,黑发青年顿了顿,抬起头来,镜片后的眼睛平静扫视过每一张年轻而不安的脸,嘴角紧绷出苍白锐利的弧度。
“——我知道近期出现了很多消息,许多看起来十分权威的来源判定白塔大学的马代尔·拉比有罪,宣称他是个疯狂残忍、胆大包天的异端。”
下面顿时爆发出些许窃窃私语,但很快那些声响便低了下去。
不知怎的,许多人不敢与那双灰眼睛对视,只得默默低下头来,任由对方平静、冰凉、略显沙哑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旋:“可是身为白塔大学的学生,你们要对一切进入大脑的讯息报之以警惕、质疑与探究精神。而马代尔·拉比是和你们朝夕相处的同学,甚至在传说中的‘案发当天’,还有不少人和他一同上课放学。所以我希望你们先使用自己的眼睛与大脑进行观察与思考,然后再尝试得出一个结论。”
短暂的沉默后,有学生低声说道:“他是个老好人,不够聪明,没见过他和谁发脾气。”
“有点多愁善感,有点口齿不清,但是人不坏。”
“我还没把从他那里借走的书还给他……”有人小声抽泣起来。
那些原先被压抑着的哀恸渐渐变得连绵不绝,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哭泣——为了同学,为了自己,为了越发令人迷惘的未来。我们该做些什么?始终靠在讲台上一言不发的人轻轻将讲义合了起来。
“如果诸君想要知道我的看法……”
他站直了身,眼睛垂了下来,看不清情绪,接下来对方所说的话,却令许多尚且沉浸在悲伤中的人面露惊骇之色。
他们的教授语气疲惫而冰冷:“马代尔·拉比,一位不幸、纯粹且高尚的年轻人,沦为当权者罔顾律法与公正、攘权夺利的可鄙斗争的牺牲品。”
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当权者”指的是谁,所有人都开始觉得他疯了——在大庭广众下毫无忌惮地撕开那层血淋淋的外皮,露出了狰狞的本真。
“但与此同时,他的死亡将不可辩驳地将白塔大学永远钉在耻辱柱上,”在众人看疯子的眼神里,黑发青年的语气依旧冷漠平静:“因为我们这些自称教师的人,没有保护好一位无辜的学生,导致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可悲地逝去。”
“……这是我的错误,马代尔·拉比的死亡将我的苟活衬托得无比卑劣。”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怔怔地望着那往日那永远傲慢矜持的人正向着学生的方向低下头来,郑重地同他们鞠了一躬。
此时下课的钟声恰巧敲响,白塔大学的学生仅能听见那些字句伴随着钟声,哪怕对方已经离开,依旧沉沉在每一个人的胸口震响,些微不可言说的东西开始生根发芽。
“——所以身为一个普通人,身为一名教师,我会做些什么,哪怕只是为了揭穿虚伪与欺骗,为了攻击贪婪与肮脏,为了追求正义与真理……我会为此献出马代尔·拉比代我献出的东西。”
……
直到回到办公室,门关上的一瞬间,黑发青年的身体忽然晃了一下。
有人扶住了他的肩膀。
“……多谢。”诺瓦借着那支撑的力量站稳,然后本能想要避开。但很快他发现那只按在他肩上的手箍得很紧,不至于产生疼痛,却令人无法挣脱。
“您这些天的平均睡眠时间没有超过四个小时。”另一人轻柔地阐述道,只是细听之下才能发觉,语句中似乎带着莫名的隐隐怒意。
甚至这四个小时还是他强压着人去休息的。
“……等报刊正式出版就好了。”诺瓦没听出来,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对我自己的身体有数。”
“是吗。”
另一人平静地笑了笑,忽地松了手,转而在他的颈后某处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一股子莫名的酸软剧痛突兀袭来,诺瓦下意识闷哼一声,却发觉自己的四肢失控般变得异常无力,只得朝着对方的方向软倒下去。
“这看起来可不像是‘有数’的模样。”任由宿敌软绵绵地挂在自己身上,阿祖卡一边虚扶着另一人这些天越发瘦削的腰,一边垂下眼睛,语气冷淡地轻声嘲弄道。
“……放手!”
“您确定?”
原本按揉对方几处越发僵硬的肩颈肌肉的手指忽地加重了力度,顿时激起几声隐忍的抽气。
“明明有专业人士表态愿意提供一系列帮助,但您还是坚持自己亲手完成所有工作。”那人的语气依旧平静,以至于呈现出某种异常苛刻且不近人情的冷酷来:“我该说您责任心太强,太过自傲于自己的能力……还是说,这是在通过自我折磨来进行赎罪?”
救世主一向是非常敏锐的人,人性的虚伪与挣扎皆瞒不过他。平时不开口则已,一但摈弃那些“温柔体贴”的伪装,三言两语便令人崩溃是常有的事。
“这家伙坏得要命,哪天被揍了也是活该。”奥雷曾有几次被他冷嘲到破防,俩人大打一架还不够,事后还要时不时恨恨地骂上几句。
“……”
男主的眉头缓缓挑了起来,回答他的是肩膀上的一阵剧烈钝痛。
他的宿敌咬了他一口。
不同于之前两次那些温柔亲昵、多半是为了逗弄人的轻轻含咬,哪怕隔着一层衬衣,救世主都能感知到对方那深陷进皮肉里的、毫不留情的锋锐犬齿。
还怪疼的。
“不要、对我、进行臆测。”那人冷冷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单词,听起来要不是因为肢体无力,怕是立即一拳揍上来了——可惜因为咬着人,吐词变得含含糊糊的,本该气势十足的威胁顿时变了调。
口中的血腥味重了起来,诺瓦能清晰感知到那些顺着牙关的合紧传递进口腔里的、热烫血管的跳动,肌肉的细微紧绷,还有另一人隐忍的呼吸。他皱了下眉,忽然开始怀疑自己刚才发什么疯,怎么被某人同化到脑子一抽就咬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