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是前线,千万不要是前线……什么为了国王的荣耀?什么泼天的军功与奖赏?都是狗屁!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只能忽悠那些生长在蜜罐里的富家子弟。
他并非术士,也非武者,普通人在战场上就是意味着“炮灰”,只能被严苛暴虐的长官如同驱赶牲畜似的赶往战场,用血肉替精锐部队打掩护。谁想去送死?更别提为了那群时常打骂他们的长官送死!
……但是“逃兵”意味着死亡,或者比死亡还要可怖的酷刑,意味着家中老小全部断绝生机。上周雷恩所在的军营才抓住了个试图偷偷溜出去“通敌”的逃兵,那个才十几岁的孩子在全军面前被活生生剖开了肚皮,他甚至还活了半个多小时,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当即令几个新兵吐了一地。
不幸的是,军营里的一片混乱顿时印证了雷恩最坏的预感。平时还算有序的营地此时人声鼎沸,火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惊慌茫然的脸。士兵们互相打听着,咒骂声和长官的训斥声此起彼伏,汗味、火药味和皮革的臭味,共同构成了名为恐惧的气味。
“雷恩队长!”他的副手挤过人群,向他招手,脸色铁青。
“怎么回事?”雷恩抓住他的胳膊,不抱希望地问道:“是发现了黎民军的探子吗?”
“狗屎探子!”副手往地上啐了一口,爆满红血丝的眼中满是神经质的崩溃:“是血河渡口!血河渡口被那些该死的土匪啃下来了一块,东岸失守了,据说第四军团死了好几个高级将领!”
雷恩猛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道:“什么?!”
要知道除了奥西里斯主城之外,就数血河渡口和雾凇谷走廊的兵力最为强盛。但若是血河渡口失守,航运相当于彻底废了,陆运补给线的压力将急剧倍增。
“据说原本被炮火压得不敢冒头的家伙突然全部分散开来,就像跳蚤一样,神出鬼没的,专挑补给小队追着杀,”副手喘着粗气:“整个渡口防区到处都是他们的影子,根本防不住!然后那群人在深夜里突然一同发起火攻,好多士兵不得不跳了河,第四军团乱了套——”
“上面怎么说?”雷恩打断了他,声音无比干涩。
“还能怎么说?夺回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夺回来!”副手绝望地提高了嗓门:“包括我们这些二线的,巡逻队、后备队,不管是什么——全部!立刻!连夜出发!”
——他们的生命与肢体即将流向战场,燃烧着火与血的战场。
第二天一早,科尔一家便立即得到了这个噩耗。准确来说整个新月堡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陷入了恐慌与混乱。粮仓区的守卫力量一夜之间被抽空了大半,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勉强维系秩序。
街道上气氛分外压抑,本就少得可怜的店铺早早关门,行人神色匆匆,眼神躲闪,在守卫顾忌不到的角落里窃窃私语着前线的溃败和可能到来的可怕命运。
科尔的父亲清晨起便沉默地坐在门槛上,早饭都没吃。科尔的母亲眼睛都哭肿了,紧紧抱着小儿子,整个人都如同一只惊弓之鸟,连家中还有两个陌生人都几乎忘记了,以至于当教授二人踏着晨露回来时,她愣了片刻这才茫然而慌乱地站了起来,慌忙用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啊,你们这是,什么时候……”
她完全没听见对方出门的动静。
“早上好,我们要走了,”教授平静地打断了她的手足无措:“非常感谢您昨夜的收留。”
老兵皱起眉头看着他们,浑浊的眼睛布满血丝:“外面正是乱糟糟的时候,你们现在要走?太危险了。”
“因为乱,才要走。”黑发青年顿了一下,看了看这对明显是强打精神、眉宇间的愁云惨淡简直遮都遮不住的老夫妻,又有些僵硬地补充道:“至于雷恩先生那边,倒也不必过于担心,听说黎民军一向善待俘虏。”
守卫夫妻:“……”
——哪有这么安慰人的?若这话不是儿子的救命恩人说的,他们该将人打出去的。
科尔不懂大人间的怪异气氛,他只听到心目中的大英雄要走,顿时难过得想哭,但又懂事的没有哭出声。他从母亲的裙子后跑开,噔噔跑去床下拖出来个小木箱,从中掏出了什么,有些害羞地分别塞进了阿祖卡和诺瓦的手中。
教授低头一看,塞他手里的是一块雕刻着精密繁复花纹样式的金属残片,阿祖卡手中则是一小块磨得十分光滑圆润的半透明白色石头。教授飞速地瞥了一眼——普通的方解石,无辐射,安全。
科尔的母亲顿感尴尬,拽了儿子一下:“科尔!别把这些乱七八糟的……”
“没关系——谢谢你,科尔,这是很棒的礼物 ,”阿祖卡微笑着将石头收了起来:“我会好好珍惜的。”
他蹲下身来,态度温和地摸了摸男孩的脑袋,意有所指地嘱咐道:“当个乖孩子,不要再到处乱跑,让爸爸妈妈和哥哥着急,好吗?”
教授也镇定地将那残片塞进口袋里,指腹却是仔细地摸了摸其上的沟壑。
“……小心登记处的人,”老兵开口提醒道:“就是那些穿黑色制服、带着军棍的,不想惹麻烦的话就从罗斯巷快些离开,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
诺瓦微微一怔,按理来说这位巡逻队的老兵是有责任清查外来者的,但对方显然看出他们大概是不想暴露身份。这建议抱有一定风险,他为这份额外的善意点了点头,又不算隐晦地提醒道:“个人意见,最近最好还是尽量带着家人躲一躲。”
随后他便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拥挤而压抑的棚户区。
直到确定四周没有其他人后,教授才从怀里掏出男孩送他的金属残片,对准阳光仔细观察了片刻。
这是一块约拇指大小、边缘断裂扭曲的金属,材质坚硬冰冷,非铁非铜。若细细看来,便能发现其表面并非单纯的繁复花纹,而是以某种极其精密的工艺蚀刻出复杂交错的几何线条与造型独特的微型符文。
“上面是法阵?”教授简短地问道。
“是。”救世主从他手中接过,仔细观察了一下:“应该是某种血缘法阵,常被用来作为身份验证的核心模块,并且附加了能量防护和防窥探符文——技艺比较新颖,不过对我来说不难破解。”
金发青年修长的手指不知在哪里轻轻点了几下,那些奇妙的纹路顿时如同被激活了似的,泛起微弱的光亮——但又很快消失了。
身边人不知何时已经彻底蹭到他身边来了,那双烟灰色的眼珠正紧紧盯着他的手……里的名牌。
“可惜已经毁坏了大半。”救世主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手的位置,让人不由自主往他怀里贴了贴,直到那些柔软的黑发蹭到他的脸侧,某人才满意地眼睫微垂,姿态矜持地淡淡说道:“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补全法阵,这样便能大致反向推测出名牌主人的曾经的身份——教授?”
他的教授已经眯起眼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语速越来越快:“结合昨晚我们在运奴车上的发现,初步推测这人大概是个高等级研究员,很有可能是莱昂内尔·莫尼的心腹下属之一,大概一年前被派来奥西里斯城和拉威尔侯爵初步接触……但是他死了,煤精与人体的排异反应远超‘庇护者’公司的想象,以至于他被炸毁的名牌无意间流落在外,被科尔捡到——这才令公司与拉威尔侯爵正式合作,开始大量捕捉‘实验体’在月牙矿洞里进行测试。”
他冷哼了一声,面无表情地总结道:“科尔可真是送了我们一份大礼。”
不知怎的,周围好像有些安静,直到这时,教授忽然反应过来某人刚才好像说了些什么。
“我认为重新补全名牌的实际收益低于时间成本,必要性不足,”黑发青年抬起头来,认真地盯着那双蓝眼睛,郑重其事道:“但是谢谢你,别难过,你的方法也很棒。”
阿祖卡:“……”
每当这人将那份与生俱来的、令人生畏的极度敏锐用于情感方面时,这些温柔真挚的罕见笨拙时而令人啼笑皆非,时而又惹人分外动容。
——他的月亮怎么可以这样可爱?
“您的推测总是很有说服力,都听您的。”救世主温柔而无奈地揉了揉恋人的后颈,继而分外狡猾地提议道:“不过您要是主动亲亲我,我就更不难过了。”
教授盯着这家伙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冷冷指出道:“你的微表情显示你刚才没有难过。”
“您要是不亲我,我就会难过。”某人毫无愧色地熟练流露出略显委屈的隐忍表情:“昨晚您还闹腾着不让我睡觉,现在还不愿意亲我……”
自从回石溪镇以来,这么多天不是时间不合适就是地点不适合,他认为自己应该得到一些甜头。
第352章 攻城
教授盯着那家伙故作委屈的嘴脸看一会儿,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
他能轻易收集旁人面部表情的微弱变化,从而对此做出分析判断。但是此刻,一种早于思考与理性的悸动正顺着他的脊背往上爬,像是蛇,黏腻的触须,或者深海深处的东西,柔滑甜蜜,冰冷森然,永远贪得无厌——它只是慵懒地趴在那里,用看似无害的柔软肢体末端亲昵地松松勾着他的小腿和腰腹,时而虚伪而温柔地爱抚他,时而略显不满地轻柔拍打他,但是它并没有得到满足。
它很危险。
……它不曾也不会满足。
最要命的是,他对此生不起丝毫源自人类本能的恐惧,反倒连带着后颈与胃部都在幻觉般轻微抽搐蠕动着,舒适地散发出隐隐的热意,那是一种全新的、被催生的条件反射。
“……因为环境不允许。”
阿祖卡微微一愣,便瞧见自家宿敌抬起眼睛,分外认真地和他解释道:“在我的家乡的文化里,非特定场合下,情侣在他人面前或公共场所进行亲密互动是不太礼貌的事——而这里是大街上。”
“所以在合适的私密场合,我会主动吻你。”他面无表情地严肃承诺道:“当然,在不影响工作与正事的前提下。”
“……”
救世主的手指在不易被发现的角度隐忍地抽动了一下。
……有些时候,他是真的很难、很难不对这个人产生一些足以彻底摧毁对方的欲念。
他认为这并不是他的错,而且和时间的流逝无关,和他已经获得的、一切值得夸耀的战利品无关,甚至和他身为人类的、贪婪无度的粗野欲望无关。
但是与此同时,一种更加博大纯粹,也更加温柔透明的情绪将名为阿祖卡的灵魂全然笼罩着。
“当然,当然……先生,我们现在身处陌生的大街上,战火即将包围我们,而我总是尊重您的意愿。”最终金发青年只得叹息着,用手揉了揉恋人被风吹得微微发凉的脸庞。
“只是我请求您,我亲爱的,别让我等待太久,我会发疯的。”最后一点残留的坏心思令他声音越发委屈而轻柔,模糊的低语混合着若有似无的吻落在黑发青年耳侧:“而我真正想让您做的,可远不止一个吻那样轻松,那样简单……”
还没等人恼怒地张嘴骂他,某位分外狡猾的救世主立即拉开距离,随即心满意足地瞧见那点苍白冰凉的软肉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发烫。
教授:“……”
他捂着耳朵瞪了对方一会儿,突然发现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合着这人似乎是想打申请操他,而不是单纯的撒娇耍赖?
话说这家伙昨天一晚上没睡了,居然还有心思想这些事——好吧,教授颇有些愤愤不平地走着神,他不该质疑一位神明的精力,有这精力换给他多好,工作效率立马翻倍。
……
战火确实来得很快,比新月堡任何人所预料得还要快。
来自前线的那些似真似假的战报消息尚且在街道上蔓延时,堡中人心惶惶之际,那些本该在血河渡口与帝国士兵纠缠不休的黎民军,竟如鬼魅般出现在了新月堡的城墙之下。
不是试探性的骚扰,也不是虚张声势的佯攻,爆炸声毫不留情地撕碎了清晨的薄雾,近在咫尺,震耳欲聋。守城的士兵甚至尚未找见爆炸点,便慌忙启动城墙的防护法阵,调转炮口对准城下进行还击。
但是没用。就在两天前,最精锐的部队几乎全部被调去了前线,现在整个新月堡仅余有一群老弱病残和一堵足够厚实的城墙。
更何况很快人们便惊恐地发现,爆炸并非来自城外,而是来自城内。不知如何运进来的烈性炸药精准地破坏着城墙的防护节点,那匆忙启动的防御法阵在内部爆发的冲击下,脆弱得简直就像是一张纸,整座城市都仿佛被巨手捏紧了,发出了摇摇欲坠的悲鸣声。
很快,城墙被炸开了一个大洞,恐慌瞬间如同瘟疫般在城内爆发——王区一直流传着一种说法,这只近年来异军突起的叛军手段极其残忍,但凡被对方占领,家中所有的财富都会被立即搜刮一空进行“充公”,越是富有的人家下场便越是凄惨,甚至会被吊起来当众断肢剥皮。
这些流言有些人信,也有些人不信。但是不到山穷水尽之际,人是缺乏改变现状的勇气的:至少还没被饿死,至少还能苟延残喘地活着……那么为什么要将希望寄托在一支陌生的军队的身上,去赌他们是不是真如传闻那般“高尚”或“残忍”呢?
说白了,大多数人也只是想要活着罢了,能过一天算一天——可惜死亡的威胁不仅仅来自敌方,也来自己方。
“都给我顶住!”一声帝国长官声嘶力竭地叫骂道:“所有能动的人给我去挡住城墙缺口!把那群该死的杂种赶出去!”
眼见己方军队陷入混乱,不少人仓皇失措试图逃跑,他毫不犹豫地拔出枪来,当场杀了几个逃兵,这下总算镇住了场面。
于是守城的士兵、甚至连带着不少平民,如同被驱赶的牲畜般涌向了城墙缺口,不少人连武器都没有,只得靠着赤手空拳去对付黎民军的枪支和利刃。
这无疑只是拖延时间,很快这被迫组织起来的反抗没过多久便彻底溃散了。而之前那位处决逃兵、下达进攻命令的长官也已经在最为混乱的时候,被几名亲信簇拥着,像是耗子似的连滚带爬着逃向了通往后城门的狭窄巷道。
眼见抵抗彻底变得虚弱松散,微不足道,胜利者却没有继续乘胜追击。
“放下武器,缴枪不杀!”
“我们善待俘虏!”
黎民军的身影在弥漫的硝烟中若隐若现,他们高昂的喊声穿透了绝望的哭喊声。对于早已被突袭带来的恐惧和长官的背叛抽干了最后一丝抵抗意志的新月堡士兵和平民来说,谁也不知道这是最后的救赎,还是屠杀进行前的谎言,但是他们已经别无选择。
“当啷——”
第一把卷刃的刀被扔在了碎石路上。
紧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破旧的步枪,断裂的长矛,甚至只是沾满泥土和血渍的农具,有人瘫软在地大哭起来,也有人蹲在地上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沃里夫将军,抓住新月堡现存的最高指挥官了!”一名士兵同站在街道上的格雷文·沃里夫迅速汇报道,声音中带着兴奋:“连同亲信被我们的人在后城门堵了个正着,那家伙还想自杀来着,被我们拦住了。”
“干得好,”格雷文冲他点了点头:“看好他,别让他死了。其余一切按照老规矩办,搜查残兵,清点俘虏,安抚平民,确保城里的秩序尽快恢复。”
“是,将军!”
士兵立即领命而去,格雷文的视线则越过混乱不堪的街道,越过惶恐不安的人群,试图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搜寻无果后,他又有些失望地收回视线。
一切进展堪称顺利。钻了这么久的深山老林,和蛇虫为伴,现在总算可以在人类聚集地歇息休整,不少黎民军的脸上喜笑颜开的,唯独他们的最高将领那张坚毅硬朗的脸上没有太多胜利的喜悦。
——不顺利才奇怪,幽灵就在此处。
天知道格雷文之前得到来自幽灵先生的急讯时,简直头皮都快要炸开了。尽管理性告诉他,有那位阁下陪在身边,寻常炮火肯定无法伤己对方分毫,但感性令他难免对此人再次以普通人的身份亲自跑来前线、甚至深入敌后感到分外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