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裁判却是蓝眼睛中闪过柔和的笑意,顺手揉了揉黑发青年的脑袋。
……
丰收镇的伯恩太太正在仔细擦拭女儿的缝纫台,嘴里轻轻哼着歌。虽然出了点小插曲,但是她的丽娜还是坐上了前往南区的火车,要去斯宾德堡赚大钱。
窗户突兀得被人敲响了,伯恩太太愣了一下,随后便隔着玻璃瞧见了一位身后背着货架,脸上涂着油彩的流浪货商,正弯着腰往她家窗户里看。
“啊呀,您好呀,伯恩太太!真高兴看到您身体健康!”对方一瞧见她便笑了起来,脱下那古里怪气的、插着羽毛的大三角帽,夸张地向她弯腰行礼:“你还记得我吗?”
伯恩太太愣了片刻,忽然恍然大悟道:“啊,我刚想找你呢!”
她从女儿摆放在缝纫台上的针线盒里翻出了一卷深蓝色的丝线,推开窗户探出身去,试图将线团还给对方:“我的女儿不喜欢这个,她说太脏了——请问可以退货吗?”
“您这话说的,钱货两清,哪有退货的道理?”货商一边笑,一边伸手去接:“而且怎么会脏呢?”
但是他刚一触碰伯恩太太的手指,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力量便毫无征兆地将他掀飞出去,直接倒飞进邻居家的院子里,在地上犁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院里受惊的母鸡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无数鸡毛挂在货商的头发和衣服上,脸上还蹭了一大片鸡屎。
对方咳嗽了几声,忽然捂着胸口吐出一大口血来。伯恩太太吓了一大跳:“啊呀!我可没用力!不退货就不退货了,你这人怎么碰瓷呢?!”
但那个古怪的家伙只是慢慢爬了起来,不顾闻声赶来的邻居太太的叫骂声,散乱一地的货物也不要了,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他看起来走得似乎很慢,但是诡异的是,眨眼间便没了踪影。伯恩太太和邻居太太只好一边咒骂他,一边回去收拾残局。
无人能听见的风中,似乎夹杂着些许颤抖的低语:“真是一位……睚眦必报的神啊。”
第246章 理想
十二纺车同盟的朱莉·沃森特是位罕见的女性话事人,在如今这个时代,一个女子若想夺得话语权,必定说明她拥有比男性还要强大的内核与手段。
“您一路走来怕是很辛苦。”沃森特女士一边为教授推来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一边意有所指地感叹道:“我有看见您的通缉令,着实是一个诱人的数字。金纺车公司的人前几天还曾同我感叹,若是早早邀请您入职该多好,他们对在铁棘领的生意表现得非常满意。”
忽然听见家乡的消息,诺瓦顿了顿,没有立即搭话,而是任由对方继续说了下去:“何况您还是一位普通人——恕我失礼——您更得多加注意人身安全。”
“多谢您的挂念。”黑发青年冷淡而优雅地向人微微颔首:“也多谢您的咖啡。”
——这是额外的份额,是意外惊喜,可不是他主动偷喝的。
朱莉·沃森特一边慢悠悠地以女性特有的温婉细腻和人谈天,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上次受邀前往莫里斯港参加第一次各界代表大会时,她只对人留下了一个模糊的初印象,如今倒是难得深谈,这位黎民党首席的形象渐渐变得立体起来。
严肃,冷静,敏锐得不可思议,尽管礼仪无可挑剔,但说话习惯率直犀利到甚至有些刻薄的嫌疑。与此同时他是仿佛能够看透一切的,脑子里那些无穷无尽、对这个世界来说甚至闻所未闻的奇思妙想,竟令他有种孩子般天真纯粹的奇异魅力。
偏偏每当人们注视着那双高透明度的烟灰色眼珠,总会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他能做到那些世人不可能做到的东西。
这是一个……非常容易令人着迷的人。
朱莉·沃森特精准而狡猾地将闲谈卡在了即将令人不耐的临界点:“想必您已听闻了‘雾堡诅咒’。”
教授正在用小勺搅着咖啡散热,闻言了然地回答道:“您并不认为这是‘诅咒’。”
“重点是现在几乎所有雾堡人都认为这是诅咒。”朱莉·沃森特苦笑道:“我手下那批最棒的姑娘甚至因此不敢上工,雾堡的纺织厂们联合起来威胁工人再不恢复生产,便要削减之前由十二纺车同盟争取来的福利待遇,然后让带头罢工的人彻底丢工作,保证今后没有任何纺织厂会聘用对方。”
“她们几乎都是穷人家的孩子,还有一家老小需要养活。”她疲惫地揉着眉心,面容显得有些憔悴:“而且她们信赖我,我不想让她们永远丢掉一份高薪的工作,更不想让她们被‘诅咒’害得丢了性命。”
“所以你前往巴塔利亚的其他地区招聘尚不知道诅咒一事的熟练工。”教授平静地叙述道。
明明他显得客观而冷静,朱莉·沃森特的语气却是变得低沉起来:“……我知道这对不起那些外地姑娘,但是我们总得再争取些时间。”
“而且我想证明一件事,”她轻声道,并将一本写满密密麻麻字迹的本子推上桌面:“那便是诅咒不存在。”
诺瓦接过一看,发现这是一份非常详细的名单,其中详细记录了纺织工人的年龄、工龄、纺织技巧等级评定,以及发病时间、严重程度等等数据,他下意识打开了眼镜的录像功能。
“您看,一般来说工作时间越久,工人的病也就越重,甚至不少人压根不接触纺织工作本身。”这位女士十分严肃且认真地说:“所谓‘女神会诅咒试图纺织完美杰作的凡人’这一说法压根不成立,我在巴塔利亚其他地区遇见了许多手艺出众的绣娘,并不比雾堡的纺织工差到哪里去,但是她们都很健康。”
教授的指尖在纸面上一顿,他抬起头来,定定地盯着另一人看了一会儿,然后笃定地说:“看来您已经对‘诅咒’究竟是什么有了答案。”
朱莉·沃森特沉默了片刻,慢慢开口道:“……是雾。”
她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雾堡那些终年难散的浓雾,闻久了会咳嗽流泪,气味和纺织厂排放的黑烟气味简直一模一样,我想这才是纺织工怪病频发的原因。”
在此之前,少有人认为工厂排出的烟雾与废水是有害的。社会主流认为这些废弃物是伟大的工业体系的象征,是金币与未来的气味。甚至会有上流社会人士故意在黑雾弥漫的街道上散步,在排废水的河沟里划船游泳,欣赏“发达城市”的壮观景象。
但这是一位勇敢且聪慧的女士。
在这个尚且愚昧懵懂的时代,对方顶着神明带来的恐慌,撑着来自纺织厂的沉重压力,坚持抽丝剥茧寻求真相,虽然还有些许差错,但大方向依旧是正确的。
于是朱莉·沃森特瞧见黑发青年微微笑了起来,尽管嘴角的弧度有些僵硬,但那确实是一个微笑:“真巧,我和您的看法基本一致。”
临走之前,诺瓦先是将咖啡毫不客气地一饮而尽,然后毫无征兆地开口道:“我会在报纸上助您一臂之力。”
沃森特女士愣了一会儿,有些惊讶地看着镜片后那双毫无波澜的灰眼睛。她试探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黎民报》已经被查封了?”
“没关系,还有其他报纸。”教授淡定地一笔带过:“就当是我送给十二纺车同盟的见面礼。”
见人欲言又止,黑发青年思考了一下,又认真地补充道:“完稿后我会将初稿寄给你们斧正,同时也请你们告知我一声准备何时行动,以便做好配合。”
朱莉·沃森特的瞳孔猛地缩小了一瞬,但她明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略显惊讶地反问道:“您所说的行动指的是什么?”
她在之前的谈话里可从未透露过相关信息。
“通过大罢工来倒逼纺织厂处理污染问题,并且要求工厂为患病工人负责?”教授耸了耸肩膀,见人表情出现微妙的变化,他又难得开口安抚道:“放心,你们的保密措施做得很好,纯粹是我猜的。”
朱莉·沃森特:“……”
谢谢,完全没有被安慰道。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来,无奈地摇了摇头:“按照绝大多数人的想法,应该是破除诅咒的谣言,然后尽快恢复生产才对吧?”
“但是您来到了莫里斯港。”黑发青年已经携起外套准备往外走,闻言他的脚步一顿,转而向她微微俯身:“所以您一定会做出一些……更加符合无产者利益的选择。”
“——向理想主义者致敬,女士。”
……
离开十二纺车同盟时,阿祖卡的身影自教授身边慢慢浮现出来:“您没有提及莫里斯港的问题。”
“十二纺车同盟和麦穗协会的情况不太一样。”诺瓦解释道:“麦穗协会很看重卡萨海峡的那条航道,也想抓住卡萨海峡暴乱的机会,所以现在就可以厚着脸皮向他们要物资、要好处。”
“但是对于十二纺车同盟来说,莫里斯港能够提供的帮助可有可无,所以需要徐徐图之。”反正现在没外人,暴君毫无忌惮地扯了一下嘴角,用词也变得险恶起来:“至少得等合作逐步深入。直到他们不得不依赖黎民党——根据我家乡的俗语,成为一条线上的蚂蚱时——再一点点将他们的势力吞食消化。”
他简直毫不遮掩自己的野心。若是奥雷等人在场,怕是会被对方此时与前世那位暴君几乎一致的眼神吓得ptsd发作。
救世主垂在身侧的手指却是抽动了一下,他现在很想去揉这位满心邪恶计划的陛下浑身上下最为柔软脆弱的要害,然后欣赏对方一边气喘吁吁骂他挠他,一边试图挣扎逃脱,最后却只能软在他的怀里、颤抖着无助呜咽的模样。
但是现在他们在大街上,如果他真这么做,哪怕用了混淆法术,肯定会将人惹急的。某人只好将手指拢上自家宿敌的后颈,细细地揉捏着那点轻薄的软肉。
他的宿敌明显是被他揉习惯了,连本能的紧绷躲闪都没有,甚至娴熟地将后颈往他掌心里送了送,将因伏案工作而酸痛的部位递到他的指腹下。
“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阿祖卡一边心满意足地揉猫,一边低声问道。
“……先不急,土地自由党的事我很在意。”
诺瓦慢慢吐出一口气来,哪怕是他,此时也忍不住对越发错综复杂的形式感到心累——有些时候,就连他这种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也会想要罢工。奈何一切都才起步不久,他还真不能甩手不管。
……还好身边有个人帮他干活。
于是他忽然转身抱住身旁的人,将脸埋进对方的肩窝里,使劲蹭了蹭,深深嗅闻着救世主身上那股非常好闻的气息。
阿祖卡愣了一瞬,慢慢将人抱紧了些。教授?他轻声唤道,温柔地用手心抚摸着对方的脊背。
“……我没事。”他的宿敌在他怀中闷闷地咕哝:“拥抱有助于镇定情绪,缓解压力,所以我想抱你。”
第247章 夜雨
夜色渐渐浓重起来,阴沉的雾气在雾堡的街道上弥漫,挂在街角的煤油灯轻轻摇晃着,石板路上残存的污水浮着煤渣,反射出无数细小的亮面。
伊亚洛斯的靴子踏过车辙碾过的泥泞痕迹。下雨了,细小的雨线斜斜地交织着,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汇聚,然后一道道地滑落。骑士用黑亮的斗篷掩着怀中的纸皮袋子,不急不缓地朝街道尽头走去。街边的一个乞丐正蜷缩在商铺的边棚下躲雨,一动不动,如死尸一般,唯有口中发出微弱的、几近呻吟的嘟囔声。
伊亚洛斯的脚步忽然一顿。他调转了脚尖,转而停在了乞丐的身前。亮澄澄的银币在雨夜中滑过一道耀眼的弧度,伴随着一声叮当脆响,掉进乞丐脚边只有几枚铜币的破罐头盒里。
“谢谢您,仁慈的老爷……谢谢您……”乞讨者垂着脑袋,含含糊糊地道谢,当他试图去捡拾今晚的意外收获时,脏兮兮的手指忽然一顿,不动声色地摩挲着银币上的银色鸢尾图案,直到传来一声十分轻微的咔哒声——那是一枚伪装成银币的留影石。
等他再次抬起头来,骑士的身影已经几乎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了。
伊亚洛斯推开旅社房间的门,雨水顺着他的斗篷滴落,在脚边汇聚成一小洼亮晶晶的水坑。房间里的黑发青年难得没有伏案工作,而是占据了靠近壁炉的软椅,正在低头看报纸。骑士长发现这家伙似乎很怕冷,哪怕已是春天,身上依旧披着一层轻薄的绒毯。
按理来说这个时间点总喜欢腻在对方身旁的神明不知为何不知所踪,骑士长心头顿时一沉。
但是见人听到动静,抽空抬起头来看他,伊亚洛斯依旧镇定自若地举起手中的纸皮袋子:“我去买了些面包,路上吃。”
他平静地接受了那双烟灰色眼瞳的打量。
叛军头目确实没有虐待俘虏的习惯——这家伙甚至开始不太限制他的行动,以至于他能单独跑出去买口粮。也不知是对神明的实力太过自信,还是另有深意,不过这也令他找到了王城探子的踪迹,从而趁机向陛下传递信息。毕竟他不能使用法术,任何一位强大的术士都会对法力波动极为敏感,更别提一位神,他不想挑衅。
黑发青年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时间似乎有些太久了,伊亚洛斯见识过对方的能力,在那双如银镜般的灰眼睛的注视下,就连久经风霜的骑士长也不由心里惴惴不安起来,尽管此人严格来说只是个一碾就死的普通人。
好在对方很快便不感兴趣地低下头来,将目光重新放回手中的报纸上。
“巴斯·卡瑟兰死了。”他抖了抖报纸,慢悠悠地说。伊亚洛斯愣了一下——谁来着?哦,火车上那个倒霉贵族。话说他不是当着他们的面,被卡瑟兰将军手下的小兵忽然开枪打死了吗,何必再说一次?
“报纸上说是土地自由党干的。”教授淡定地继续和人普及这段时间以来巴塔利亚高地的大新闻:“在巴塔利亚总督和卡瑟兰将军的英明领导下,土地自由党的党首詹姆斯·伍德被捕,并将于三天后在断头广场前当众吊死,欢迎广大群众前去观刑。”
饱受王庭那帮乌烟瘴气的老狐狸摧残的伊亚洛斯立即反应了过来:“土地自由党被人当枪使了。”
“显而易见。”诺瓦将报纸又翻了一页,语气淡淡地说:“听说最近卡瑟兰家族和总督先生因为征地后的分赃问题闹得不太愉快,巴斯·卡瑟兰的死大概是一个警告。”
骑士盯着黑发青年弧度锋利的眉眼片刻,忽然开口道:“你要救他?”
对方答非所问:“帝国将如何处理巴塔利亚高地地区的非法土地兼并问题?帝国又将如何安置那些流离失所的农民?”
“……你不该问我,鸢心近卫团不会涉政。”骑士沉声道:“更何况我丢了一只胳膊,我已不再是鸢心近卫团的一员,更无法代表帝国。”
黑发青年嗤笑了一声。他将报纸哗啦一声收了起来,随手放在桌上,然后站了起来,懒洋洋地活动了一下脖颈。
绒毯从对方身上滑落,他是个高挑瘦削的年轻人,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的,看起来易折且脆弱——但是那双镜片后的眼睛竟令人不由心生被某种存在看透的、慑人至极的危险,以至于当他靠近伊亚洛斯时,骑士长居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不,你很清楚他们会怎么做。”那些轻且冷的尾音落在骑士的脖颈上,沉甸甸的,以至于他竟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毕竟连王室都能带头征收不合理的重税以填补财政空缺,自然不会有人为了一群贫苦的贱民得罪整个既得利益者团体。
“建议你将地上的泥水擦干净。”诺瓦接过骑士手中的纸袋,打开看了看,随手掰了一小块面包丢进嘴里,然后被那粗粝的口感噎得直皱眉,很不满意地将纸袋重新塞人怀里。
“而且你在雨中停留的时间太久了。”无视了骑士忽然剧烈缩小的瞳孔,他一边到处找水喝,一边口齿不清地评价道:“面包都有些湿了,下次记得藏好点。”
……
詹姆斯·伍德被关押在巴塔利亚高地的首府奥伦德尔,也是帝国西境六个行政区的最高议会所在地。
由于关押的几乎都是罪无可恕的死刑犯,当地的最高监狱又被戏称为“断头监狱”,连带着专门行刑的广场也被称为“断头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