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雾堡
“二哥!”
抹得小脸一片灰黑的杰克·拉比机灵得弓着身体,穿过海员工会挖掘的战壕,跑向艾斯克·拉比所在的、用旧仓库改造的临时指挥所。
他的二哥正在用望远镜观察海军驻守的港湾——一片寂静,大海在月光下波光粼粼。此时已经临近半夜,放哨的士兵也显得松懈了。夜晚三三俩俩的枪炮声最近已经接连响了半个多月,刚开始海军还如临大敌,枪声一响便立即全员戒备。但是枪炮声来自四面八方,海员工会始终没有冲击大本营的意图,三番五次下来他们便也习惯了,说不定是商船在和零散的海盗船交火。
现在已有部分实在等不及的商船,在缴纳一笔“通行费”后,被允许通过卡萨海峡。当地海军除了警告这部分商船如此行事可能涉及“叛国”之外,对此倒是反应平平。
“莫里斯港来人了?”艾斯克·拉比看了一眼弟弟激动的神情后,顿时了然。
“嗯!一共来了五百人,自带弹药,除此之外还有麦穗协会提供的五门速射炮和三百支枪。”哪怕知道这里是安全的,杰克·拉比依旧将声音下意识压低了些:“那些海军还以为是商船,压根没有在意,奥雷大哥已经在现场指挥了!”
一个爽朗的女声横插进来:“干得不错,小通讯员!”
杰克又被揉得东倒西歪,他不由脸红起来:“玛、玛希琳姐姐!”
红发姑娘朝艾斯克·拉比得意地一挑眉:“放心了吧?我就说幽灵先生不会丢下大家不管的!”
是啊,确实不会,艾斯克·拉比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对方只是会算无遗策将所有选择堵死,只留给他一条既定的道路罢了。不过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最为正确的道路——那家伙绝不是一个只会挥舞钢笔的柔弱学者。
“真有他的,”他想起不久前来自麦穗协会的信件,忍不住小声嘀嘀咕咕:“把老爷子哄得那样高兴,压箱底的宝贝都拿出来了。”
就算以卡萨海峡和麦穗协会多年的交情,艾斯克·拉比还从未见过老爷子这样慷慨,明显是将赌注压到对方身上去了。能让一向行事谨慎稳重的本·拉杰做出如此决定,除了个人魅力之外,想必幽灵给出了很大一笔好处。
“如果大家没有其他意见的话,那就按照之前的作战计划,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行动,开始正式反攻,争取在天亮前拿下港湾!”玛希琳宣布道。她看了眼神情有些凝重的艾斯克,忽然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直把健壮高大的水手吓得一激灵。
“放轻松!这么紧张做什么?”红发姑娘大大咧咧地说:“这里只有一名主祷级术士,那就是奥雷。主祷阶层以下的术士与武者还达不到以肉身和热武器对抗的地步,我们会取得胜利的。”
艾斯克·拉比揉了揉被拍得生疼的肩胛骨,闻言不由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他从未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会在战场上表现得如此游刃有余,仿佛在战场中穿插切割、做出判断,对她来说就像呼吸一般简单自然。
最令他感到震惊的是对方所表现出来的老练——她并不嗜血,只是对由自己亲手带来的无数死亡表现得异常平静,简直像是一位曾经身经百战、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将军。
……她究竟是谁?
另一边,教授等人总算成功到达了坐落于巴塔利亚高地南麓的主城斯宾德堡。这里是一座纺织业发达的城市,数不尽的纺织厂在此地坐落。高耸的烟囱正源源不断地向着天空排放黑烟,城中灰蒙蒙的,雾气缭绕,呈现出一种异常阴沉的氛围。
诺瓦不由皱了下眉,这座城市没有逃脱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进程,早期工业城市最常见的严重污染在这里表现得淋漓尽致——而这也令斯宾德堡得到了一个令地球人非常耳熟的外号,“雾堡”。
“尽量捂好口鼻。”他嘱咐两位同行者:“空气中全是二氧化硫之类的有毒物质,能少吸些就少吸些。”
伊亚洛斯皱了下眉,他没听懂什么叫……呃,“二氧化硫”,像是一连串随机组成的符号,但是“有毒”一词倒是听懂了。
骑士长的神情渐渐严肃起来:“你是指有人投毒?”
“工厂里排出的烟雾有毒。”教授瞥了他一眼,略带讽刺意味地解释道:“不过你也没说错,这是一场长期的、大规模的、针对纺织工人与周边居民的群体投毒事件。”
伊亚洛斯沉默了一下:“……报纸上将其称为发达与财富的象征。”
“会死人的发达。”黑发青年冷笑一声,但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将衣领往脸上拉了拉。阿祖卡倒是平静得打了个响指,不知从何而来的、清洁的气流驱散了空气中的那股子怪味。
他们没有急着赶往十二纺车同盟,而是在雾堡的街道上转悠。浓雾像是凝固的灰浆,糊在街道砖石上,煤油灯的光晕在五步开外便模糊成了昏黄的斑点。转过一处堆满废煤渣的街角时,一只瘦骨嶙峋的手忽然自阴影中伸出,吓了诺瓦一跳。
“老爷……咳、咳咳、行行好……”
骑士长几近本能地按住腰间,然后才回想起来自己此刻没有武器。那个向他们伸手的是一个蜷缩在破麻袋里的枯瘦男人,看不出年龄,青紫的皮肤上粘着些许棉绒。
他佝偻成一团,嘴唇龟裂着,每一次呼吸时产生的动静都令人浑身难受,简直像是破了个洞的风箱,从中溢出暗红的血来。
濒死者两只浑浊的眼睛都蒙着灰翳,但他依旧挣扎着向过往的人伸出手来,去祈求已经毫无作用的仁慈:“咳……发发、慈悲……”
他忽然吐出一团混合着诡异絮状的血色呕吐物,骑士长下意识后退一步,却瞥见黑发青年上前一步,在那人面前蹲下身来,仔细观察了一下乞讨者的状态,甚至上手抓起那只枯瘦变形似骷髅般的手,翻看对方脏污的指甲。
“……很有可能是棉尘肺病。”教授收回手,眉头慢慢皱了起来:“由于在无防护的情况下,长期吸入棉花、亚麻、大麻等植物性粉尘,引发支气管收缩和肺部纤维化导致,常见于纺织工。”
“换句话来说,这是一种职业疾病。”黑发青年面无表情地说:“但是显而易见,他被纺织厂抛弃了,甚至大概率没有任何赔偿。”
阿祖卡同样在他身旁蹲下,修长的手指虚按在已经神志不清的病人的额上。伴随着朦胧的微光闪过,痛苦似乎从对方身上消失了,那张青紫的脸明显变得平静了许多。
神明收回手来,冲其余人微微摇了摇头:“我无法治愈疾病,最多只能做到这样,可以让他感到稍微好受些。”
乞讨者咳嗽了几声,竭力睁开眼睛。眼球上的灰翳令他只能勉强瞧见光影的晃动,但是身体上久违的轻松让他确信自己遇见了神迹。
“神呐……”
浑浊的泪水从男人脸上淌下,他忽然竭力挣扎着,从身后抱住一个被破布仔细包裹着的东西,拼尽全力地往三人面前递。
“求、求求您,救救他——”乞讨者颤抖着,摸索着用手指打开那视若珍宝的布包。
三人忽然陷入了沉默。
布包里是一个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大的幼童,嘴唇边泛着相似的血沫。但是那张稚嫩无辜的脸已经呈现出一种僵硬恐怖的灰白,双眼无神地倒映着昏暗的天空。
一个已经死了的孩子,指甲缝里还嵌着棉絮。
伊亚洛斯忽然感觉胃部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他感到异常不适。
骑士长见过死亡——作为保护王室的骑士,他处理过叛乱者的尸体,镇压过暴动的平民,审讯过试图刺杀王室的刺客,但是那些死亡都是冰冷而锋锐的,带着名为权利纷争的铁腥味,和眼前这团蜷缩在破布里的小小尸体完全不同。
他早已不是容易热血沸腾、义愤填膺的少年人了,他见识过许多脏污,了解过许多不公——他以为自己不会为此而动容。
但是约菲尔·伊亚洛斯依旧听见自己的声音变得异常奇怪,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也是……纺织厂招聘的工人?”
“童工的手更加细小灵活,也更加便宜。”教授用手拂过孩子冰冷的脸,令对方闭上了眼睛。
恍惚间,骑士长的脑海里忽然晃过国王衣橱里那些精美繁复的蕾丝衬衫——不,这不对,这些人都是王的子民,哪怕是这个年幼的孩子。为了王而牺牲是荣耀的,只是也许他们应该多做些什么,叛军头目也说了,这种职业病的成因是由于“无防护”。
……但是他也知道,与其期盼那些贪婪的家伙为了一群贱民放血割肉,还不如祈祷一下诸神降下慈悲。
孩子的父亲还在呆滞地哀求着他们:“救救他……求求您了……救救他……”
第245章 裁判
黄铜门铃铜锈斑驳,晃动时声音哑哑的,几乎要被缺了油的门页开合声盖过去。钟表指针转动的咔咔声,如同某种小型啮齿类动物的窃窃私语。这些声响本该格外细小,但当上百上千只时钟一起转动起来时,竟给人震耳欲聋的错觉。
钟表店的主人带着目镜,站在一座巨大的猫头鹰座钟前。当门铃晃动时,他正用镊子夹起一枚精细至极的齿轮。
“欢迎光临布朗先生钟表——”
老人的声音卡住了,他将目镜推了上去,只见一位浑身上下仅露出眼睛的怪人正站在他狭小的店铺里。垂在身后的斗篷几乎拖地,行动间却格外轻盈,连灰尘都不曾扬起分毫。
“下午好,客人需要些什么?”老店主回过神来,热情周道地招呼道。
“下午好,先生。”陌生人的声音意外年轻,温柔清朗如同初春流淌的河水:“冒昧打扰,请问您认识躺在您的店对面的废煤渣旁的那个乞丐吗?”
老人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而是颇为谨慎地反问道:“他在这里已经躺了快半个月了——您是那不幸的可怜人的亲属吗?”
“我是一名外出游历的治疗师。”年轻的客人摇了摇头:“我瞧见他身上的病症似乎很是奇怪,我从未在家乡见过,所以……”
“啊,这倒不奇怪了。”老人恍然大悟,他看起来放松了许多,谨慎地瞧了瞧四周,凑过来压低声音道:“客人您是外地人,您当然不知道——这是雾堡独有的诅咒。”
“……诅咒?”阿祖卡不由挑起眉来。跟在他身后、用混淆法术掩去身形的教授同样微微眯起眼睛。
“没错,诅咒。”
老人仔细打量着年轻人被遮掩住的下半张脸:“看来您也嗅到了空气里的那股子怪味?很多外来者刚来雾堡都不适应,会像您这样捂住口鼻,不过时间长了,他们便和雾堡人一样习惯了。”
只是不想引发骚乱的某救世主:“……是这样没错。”
老人的声音压得更低了:“而这就是命运女神拉莫多的诅咒。”
阿祖卡十分配合地惊讶问道:“命运女神拉莫多不是在三百多年前便已确认陨落了吗?”
老人神秘一笑:“您也知道,命运女神手持银梭子,脚踩铜纺车,将时间纺织成命运的丝线,当人死了,她便用金剪刀剪断相对应的丝线。”
对方说的是在安布罗斯大陆流传已久的纺织者教义。
“‘纺织者’们宣布女神陨落了,但客人您知道她为何会陨落吗?”没等阿祖卡回答,老人便继续兴致勃勃地和人科普:“那是因为命运女神同样纺织着诸神的命运,有一天拉莫多决定要剪断其中一根命运丝线,但是诸神对此感到惊慌害怕——所以诸神联合起来,用金剪刀刺死了她。”
年轻的客人看起来完全被这“真相”震撼到了:“……我从未听哪位教士说过这个。”
“所以命运女神在濒死前降下了诅咒,她不允许任何人试图触碰她遗留下的金剪刀、银梭子和铜纺车,哪怕是诸神——所以从此命运变得格外反复无常。”老人的声音低哑深沉:“而任何试图纺织出媲美诸神的完美杰作、乃至于试图纺织时间与命运的人,同样也会遭遇女神诅咒,身体内部长出丝线,被缠绕窒息而亡。”
见客人顿在原地不作声,自以为吓唬到人的老人心满意足地继续感叹:“您也知道,咱们雾堡别的不多,就纺织厂多。纺织厂一多,纺织工人就多,总能出几个出色的好手,几十年下来,女神积压已久的诅咒可不就爆发了嘛,大家都说空气里飘散的那股子怪味就是命运女神濒死的怨气。”
他忽然将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耳语:“所以那些大纺织厂的老板不是什么好东西呀,为了赚钱不要命的,纺织这一行当还是能不碰就不要碰的,诅咒可不讲道理。”
教授:“……”
居然诡异的和棉尘肺病的病症以及预防方式相对应了,迷信和科学在这一瞬间达成了和解。
老店主还在絮絮叨叨,似乎少有人愿意听他讲这这些。
“那个可怜人我知道。”他瞥了眼店外躺在地上的乞丐,怜悯地摇了摇头:“他老婆是个出色的纺织工,结果遭遇了诅咒,被活生生憋死了。然后是他,为了养活孩子,接了他老婆的班——结果现在也成这样了,前几天还和我讨水喝呢,我看他脸都被憋紫了。”
阿祖卡沉默了片刻,忽然低声说道:“……他的孩子也死了,一样的病。”
一个才四五岁的孩子,总不会触发那苛刻的诅咒条件。
老店主愣了片刻,他张了张嘴,忽然偏过头去,默默摘下眼镜低头擦了起来。
“……迟早的事。”他专注地擦着眼镜,似乎准备将眼镜擦拭到地老天荒,声音渐渐变得含糊起来:“雾堡人谁也逃不掉。”
最后一声几近幻觉,如同若有似无的叹息:“您还是……尽快离开这里吧。”
见人不动,老人费力地咳嗽了几声,声音忽然大了起来:“客人请回吧,小店准备歇业了。”
最后他们还是留下一小袋钱币,拜托店主照顾一下那已经神志不清、奄奄一息但依旧紧紧抱着孩子尸体的乞丐,为他提供最后几天食水,然后为他们父子收尸。老人没有应答,但是直到他们离开店铺,也没有出声拒绝。
站在钟表店外,教授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看来‘诅咒’的说法已经席卷了整个雾堡,以至于引发了一定的恐慌,所以沃森特女士才会离开雾堡,前往巴塔利亚其他地区招聘出色的纺织工。”
自刚才开始,伊亚洛斯便一直皱着眉。闻言他看了黑发青年一眼:“你确定这不是诅咒,而是一种……‘职业病’?”
见人用那双烟灰色的眼睛看傻子似的盯着他,骑士长轻咳了一声,莫名有些不自在地继续沉声道:“我处理过诅咒事件,大型诅咒一般作用于血缘、地缘或者某个载体,雾堡如今的情况其实挺符合的。”
“也很符合工业污染。”诺瓦冷冷地说,他总感觉自己参演了一集《走进科学》:“严格来说不仅仅是‘职业病’,工业污染带来的影响是多方面的,还有可能导致土壤饮水污染,生物多样性丧失、周边居民怪病频发,新生儿畸形等等。而且据我观察,这一路来雾堡的怪像几乎逐一验证——诅咒的表现形式也会这么丰富多样吗?”
伊亚洛斯沉默了一下:“……如果是神明的诅咒的话,完全有可能。”
那家伙用那双灰眼睛打量了他一会儿,忽然啧了一声:“……好吧,我确实不够了解你们的体系,我不能在这方面下定论。”
“但是这位也是神。”他面无表情地拍了拍某神的肩膀:“阿祖卡,你是专家,你来当裁判。”
金发神明沉吟着半闭眼睛,隐隐有风自他身后鼓起——但是很快他便再次睁开眼睛:“截至目前,我没有觉察到任何诅咒的气息。”
“呐,真相大白了。”大获全胜的教授冲人得意地扬起下巴:“看来这一切不是神明降罪,也不是古老诅咒显灵,而是人性的扭曲,外加道德的沦丧。”
伊亚洛斯:“……”
这家伙好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