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监牢里,潮湿的霉味混合着腥臭的血腥味,耳边时不时隐隐传来囚犯的求饶与哀嚎声。为了给卡瑟兰将军泄愤,伍德已经被施了一遍酷刑,气息奄奄着被丢在脏兮兮的稻草堆上。为了明天的绞刑,那些人只好不情不愿地给血肉模糊的囚犯灌了一小瓶治愈药水,以免对方撑不到天明。
月光透过狭窄到仅能勉强容纳一只手的天窗,将将照亮囚犯的眼睛。
监考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伍德的手指动了动,慢慢转过头去——一个又矮又瘦小的身影浑身遮掩严实,点头哈腰着往看守的手中塞了一大包钱币,对方垫了垫重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你只有五分钟。”看守阴阳怪气地说:“按理来说五分钟都不能给你,卡瑟兰将军恨不得将这家伙大卸八块。不过看在明天一早他就要在绞刑架上跳舞的份上——”
他啧啧了几声,摇着头向走廊尽头走去。
“——哥!”
来人扑到铁栏杆上,开口时竟是个年轻的女声。伍德猛地睁大眼睛,费力从喉咙里挤出竭力压低的咆哮声:“菲娜?!你来这里干什么?简直胡闹!”
“哥,你先听我说。”菲娜抓紧了栏杆,语速又低又快:“明天萨布尔大哥会在塔楼附近制造骚乱,引开士兵,哥你到时候见机行事!”
“萨布尔怎么也陪你一起胡闹?”伍德脸色异常阴沉,气恼的低声反驳道:“奥伦德尔是整个巴塔利亚高地兵力最强、戒备最森严的地方,别开玩笑了!”
他深吸了口气,强作镇定地沉声道:“听话,不要管我,等我死后,土地自由党就交给你萨布尔大哥,你要听他的话——”
“放他狗屎的屁!”菲娜气冲冲地将手塞进铁栏杆里,试图去戳兄长的脑门:“哥你脑子本来就不好使,听我安排得了!爹妈早早没了,难道你还想就这样丢下老娘一个人在世界上不管?你做梦!”
伍德忍不住弱弱地小声劝道:“菲娜,女孩子不要骂脏话……”
“哥你闭嘴!”菲娜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声音轻柔中带着狠意:“是哥你教我们要血债血偿的,那些贵族和士兵又有什么好怕的?脑袋一掉,两腿一蹬,和被宰的肥猪没什么两样。事情就这样定了!”
“——等等,菲娜!”
但是菲娜已经抛下了兄长急切的呼唤声,狠狠擦了擦眼泪,毫不犹豫地扭头离开了监牢。她又何尝不知道劫法场的可行性几乎为零呢?但是难道要她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血亲倒在那群贪婪狡诈的贵族的屠刀下?
月光苍白如雾,笼罩着整片大地。街道上隐隐传来狗吠声,惨白的光柱穿透了夜色,四处扫射着。菲娜开始奔跑起来,借着自己娇小的身形灵活地避开夜巡的士兵。
她不知道自己将要跑往何方,或者要跑多久,当她一口气离开了最危险的区域,少女的脚步终于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最后竟蹲在地上,抱着自己,像个孩子似得痛哭起来。
抗争难道是原罪吗?复仇难道是错的吗?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人,这些卑微如草籽般的人,难道活该被那些号称生来高贵的畜生碾得粉身碎骨,后者却连衣摆都无法染上丝毫尘埃吗?
……诸神呐,她在月光下虔诚地祈祷着,不论是哪位正在垂眼看向大地的神明呀——求您仁慈地庇佑我们,求您助我们一臂之力,以卑微之身创造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吧!
第248章 威胁
同在奥伦德尔的阿祖卡忽然扭过头去,若有所感地盯着某个方向。
“……怎么了?”
诺瓦有些茫然地抬头看他。好在奥伦德尔距离雾堡并不算远,他们没有在路上耗费太多时间。心中疑虑自己是否被人看透的骑士一路上沉默寡言,倒是难得没做小动作。
阿祖卡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没什么,只是有人在祈祷,正在试图和我的神格产生共鸣。”
神明说得轻描淡写,教授却是来了兴致。他饶有兴趣地追问道:“共鸣是什么感觉?你能听见对方的祷词吗?”
一旁的伊亚洛斯也忍不住偷偷竖起了耳朵——这可是涉及神明的问题,为了得到这些信息,全世界的圣者都会心甘情愿地付出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但是眼下这位神却是轻描淡写、满不在乎地直接说出来了,甚至没避开他。
“像是发光的、细小的触须,试图缠上我的本源。”阿祖卡思考了一下,平静地描述道:“至于那些祷词……凝神后隐隐可以,但是如果想要听得更清楚些,就需要‘握住’它。”
还好主动权在他手中,否则他怀疑神明会被无数信徒切切察察的祈祷声烦死。
自家宿敌正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看:“如果我想向你祈祷呢?我该怎么做?在心里念你的名字?你会听到吗?”
——比如说向某神祈求更多的咖啡?
金发神明愣了一下,忽然微微笑了起来,浅金的眼睫在眼下投射出纤长浓密的阴影,轻轻颤动了一下。
“您可以试一试。”他温柔地轻声说:“如果可以的话,我总能在千万人中唯独听见属于您的声音。”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将欢欣鼓舞地将其拥入本源,并且永远不会放手——前提是他真能得到来自一个不会信仰任何个体的人的虔诚。
……
断头广场的外圈围了一大群灰头土脸、衣衫破烂的平民,内里装点奢华的观景台上则是前来观刑的贵族。
卡瑟兰将军已经遮不住异常阴沉的脸色了,他皮笑肉不笑地和巴塔利亚总督问候,说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让他看起来不像是正在和人握手,而是试图亲自将人掐死。后者却是显得神情自若,甚至颇有几分踌躇满志,显然在这场争斗中占据了上风。
“阁下,请问还有多久行刑?”卡瑟兰将军咬牙切齿地问道,只是怎么听怎么意有所指:“我真是迫不及待看见害死我儿子的罪魁祸首的尸首被挂在大桥下示众的模样了。”
“哦,卡瑟兰阁下,我当然理解您丧子的悲痛心情。”巴塔利亚总督摇晃着红酒,悠闲地透过观剧镜欣赏那为他们招惹了不少麻烦的土地自由党党首的惨状。对方被士兵粗鲁推搡着拽上绞刑台,一把摘掉了头上的破麻袋,露出了一张惨白却冷峻的脸。
他该涕泗横流着哀求,总督不满地想,该瘫软在地,最好当众失禁,只有这样,那群贱民才能看清楚逆党的丑态,看清楚试图反抗的下场,而不是表现得好像一个慷慨赴死的英雄。
“我记得他好像还有一个弟弟,还是妹妹来着?”总督眯起眼睛。
“是妹妹,大人。”一旁的下属小心翼翼地说:“我们尚在追捕逆党残党,相信过不了多久您便会听见好消息了。”
总督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行了行了,时间快到了,准备行刑吧。”
于是最后确认了一次囚犯的身份信息无误后,脸上蒙着黑色头罩的刽子手将绞刑绳套上了逆党党首的脖颈。出于“仁慈”,一名教士在绞刑台前念着祷词,但是他甚至将詹姆斯·伍德的名字念错了,念成了詹姆士·康德。
“——愿光明神照耀你罪无可恕的灵魂。”教士在胸前划斜十字,然后后退了一步,冲着刽子手点了点头,示意可以行刑了。
接下来只要掰动绞刑台上的木质手柄,死刑犯脚下的木板便会敞开,然后掉下去。如果一切都算幸运,囚犯会在重力的作用下被拉断颈骨——不幸的话,他会挣扎几分钟甚至几个小时后才能断气。
伍德沉默地注视着眼前无数准备欣赏他的死状的人群,除了那些令人作呕的贵族,还有一大群灰头土脸、挨挨挤挤成一团的平民,一张张瘦削肮脏的脸上或是猎奇,或是兴奋,或是恐惧,或是麻木——唯有少数人显露出悲哀的神情。
……太可笑了,紧张妹妹和同伴之余,他忍不住茫然地想道,难道我这一辈子居然是在为这些人拼命——难道我真的做错了吗?
就在这时,塔楼的方向忽然传来了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观刑的众人顿时躁动起来,平民惊恐地环顾着四周,开始有人想要离开,却被荷枪实弹的士兵阻拦。
“肃静!”巴塔利亚总督从观礼台上站了起来,对准传声魔具喊道,迅速压下了骚乱。他看向身旁的人,说了几句,其中一名中级使徒阶层的术士点了点头,立即悄无声息地自原地消失。
“不必担忧,不过是逆党最后的挣扎反抗,恰好借此时机将他们一网打尽。”总督傲慢地挥了挥手:“继续行刑!”
刽子手的手已经握上了手柄,即将压下去时,一群急匆匆冒出来、包围了整个断头广场的士兵再次打断了他。
巴塔利亚总督神情微变,他看向一旁的卡瑟兰家主:“卡瑟兰将军,这是做什么?”
听完副官的汇报后,卡瑟兰将军压根没理他,而是上前一步,用传声魔具大声命令道:“所有士兵,全体戒严!”
在总督充斥怒火的瞪视下,他强压兴奋地宣布道:“我们接到了可靠举报,被王后陛下亲自通缉的渎神者,白塔大学的前任神学教授诺瓦,现在就在断头广场上!”
卡瑟兰将军激动的双手都忍不住轻微发抖。要知道那位近期赫赫有名的通缉犯只是个普通人,现在断头广场却有数百名士兵,还有不少术士与武者。要是抓到了这个人,这可是大功劳一件,不论是王庭,还是教廷,甚至王后陛下本人,都会给他几分薄面,他的仕途可不成了一片坦途?
“真是抱歉,为了不打草惊蛇,没有提前和您说。”卡瑟兰将军冲总督假笑了一下,转而兴奋地看向下方骚动起来的平民:“渎神者,我们已经提前步下了天罗地网,你是逃不掉的,奉劝你速速束手就擒!”
他到底藏在哪里?卡瑟兰将军愉悦地幻想着将人抓捕归案后加官进爵的好日子,目光仔细扫射过台下平民的脸——对方最有可能藏在这群贱民当中,耐下性子逐一查看,总能找到的。
但是卡瑟兰将军听到了后脑传来了一声清晰的咔哒声,那是手枪上膛的声音。
“早上好。”一个陌生且年轻的声音自他背后如鬼魅般响起:“我在这里。”
卡瑟兰将军的冷汗顿时冒了出来。
后脑传来了清晰的冷硬触感,他慢慢举起手来,试探着用余光瞥了眼身侧——那些护卫贵族左右的侍从不知何时全部倒了下去,生死不知。巴塔利亚总督同样瘫软在地,胖脸上油汗满溢,脸色惨白,因为另一只枪正对准了他的脖颈。
“你、你你……”卡瑟兰将军结结巴巴地开口。
“我是诺瓦,《黎民报》的主编,发布《神史》、促就白塔镇暴动的‘渎神者’。”年轻人平静地说,传声魔具忠诚的将他的声音扩大,在断头广场上回荡:“不过你们也可以称我为‘幽灵’。”
“幽、幽灵?”卡瑟兰将军下意识重复道,但是很快他便反应过来这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不由失声惊叫起来,以至于声音劈了叉,通过传声魔具的放大显得颇为滑稽:“你就是莫里斯港那个幽灵,黎民党的首席——”
“没错,是我。”黑发青年优雅地点了点头:“感谢您的补充。”
“诸位可能曾通过各种渠道听说过黎民党,不过在这里,我想再次做个自我介绍。”他拿着两把手枪,一左一右、轻描淡写地威胁着两位跺一跺脚、巴塔利亚高地就要地震一番的大人物,结果还居然趁机打起了广告:“我们是一群为了无产者的利益而抗争、从而走到一起的人。巴塔利亚的诸位工农同胞,如果有一天,你们不幸失去了一切,如果你们不想再过被人欺辱、被人压榨、被人不断剥削的生活——拿起武器,背起行囊,去莫里斯港吧。”
年轻人的声音不急不缓,用词朴素,缺乏波动,但就是有种令人莫名信服的魅力:“在那里,你们将通过工作来换取合理的教育、医疗和住房,不会有人压在你们头上,挥舞着皮鞭,呵斥着要求你们交出自己的大部分劳动所得——”
巴塔利亚高地的总督忍不住尖叫起来:“住嘴!渎神者!”
他知道不能任由这人说下去,但是那双烟灰色的眼瞳只是不耐地瞥了他一眼,下一秒他便抱着自己血花四溅的大腿哀嚎起来。
“请不要打断我说话,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毫不犹豫对人开了一枪的教授十分不满地说:“所以请您先闭上嘴,听我说完,好吗?”
第249章 忏悔
断头广场的士兵总算回过神来,有人试探着朝观礼台逼近,奈何刚有人动了一步,台上的黑发青年便毫不犹豫地又开了一枪。对方稍稍错开了角度,子弹只是削掉卡瑟兰将军的耳朵尖,但剧痛和皮肉烧焦的气味也足够令他惊慌失措大喊大叫着,命令属下不许轻举妄动。
于是数百名士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自称“幽灵”的通缉犯在众人面前完成他的即兴演讲。
“你到底想做什么?”巴塔利亚总督喘着粗气,色厉内荏地威胁道:“假如杀了我,下一秒你就会被撕成碎片!”
“别紧张,我只是想和你们玩一个游戏。”他听见那个冷冰冰的声音异常平静地说,简直莫名瘆人:“这个游戏叫一换一。”
没等二人反应过来,他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顾名思义,您,或者卡瑟兰阁下,今天由二位自行来决定,二位的两颗脑袋究竟那一颗会开花。”
卡瑟兰将军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眼球里爆出条条血丝:“你疯了——!”
“您就当我疯了好了,不过您最好想清楚,您的命和疯子的命相比起来,究竟谁更值钱。”黑发青年懒洋洋地用枪口敲打他的后脑勺,一下又一下:“游戏规则非常简单——现在,跪下。”
在枪口的威慑下,巴塔利亚总督和卡瑟兰将军不得不颤颤巍巍地弯下了尊贵的膝盖,屈辱地跪在一群卑微的贱民面前。观礼台底下的人面面相觑,不曾有人想过,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居然会有对着他们下跪的一天。
苍白瘦削的黑发青年慢条斯理地自阴影中一步步走出,他站在俩人中央,背对着身后的绞刑架与观礼的人群。这一过程中,对方手中的双枪始终没有偏移分毫,稳稳对准了俩人的脑袋。
“很好,然后开始忏悔吧。”幽灵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地低沉下去:“忏悔你们曾犯下的罪孽,谁比另一个人忏悔得多,谁就能活下去,反之对方会死。”
镜片后那双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的烟灰色眼瞳漠然扫视过二人冷汗密布的面孔,慢悠悠地提醒道:“不要试图欺骗我,我什么都知道。”
“看来二位是打算直接放弃了?”见两人僵持不动,幽灵眨了眨眼睛,扣在扳机上的手就要往下按:“不错,我欣赏你们的骨气,会给你们一个痛快——”
“等等,我!我先忏悔!”卡瑟兰将军急切地大叫着打断他。
这个疯子,疯子!他在心中咬牙切齿地咒骂着对方。那双毫无人类情感、如同荒月般冰冷死寂的灰眼睛告诉他,这家伙真能做出不计后果将他当众杀死的事来。
卡瑟兰将军喘着粗气:“为、为了削减开支,这个月我故意找茬,将卡瑟兰家族中佣人的薪水压低了三成——啊、啊啊啊!”
伴随着刺耳的哀嚎声,他的肩膀顿时出现了一个狰狞的血洞。
“抱歉,规则补充。”那个可恶的家伙慢吞吞地说:“如果你们的回答不合我心意,我会给你们一点额外的‘激励’——言下之意,不要想着靠些小偷小摸的罪孽来浑水摸鱼。”
总督的脸色惨白,那双如同魔鬼般的灰眼睛看向了他:“公平起见,一人一次——总督阁下,现在该您忏悔了。”
他捂紧大腿上的血洞,心中止不住咒骂被他派去抓捕土地自由党残党的术士怎么还不回来,按理来说其余人应该已经和人通风报信了,嘴上却是老老实实地开口道:“我忏悔……”
起初二人还想扯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或者试图撒谎,但是黑发青年简直像是会读心似的,伴随着一声枪响,很快他们就在毫不留情的子弹面前变得老实了。
失血过多让二人变得神志昏沉,死亡的临近和越发高涨的求生欲逼迫他们不得不试图尽快超过对手。
于是接下来,断头广场的士兵和平民们眼睁睁看着两位巴塔利亚高地的大人物仿佛比赛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地跪在地上,向众人源源不断地忏悔着那些简直骇人听闻的罪行,后期甚至无需幽灵命令由谁开口。
贪污受贿、走私军火、贩卖人口、逼良为娼、横征暴敛、吞并土地、买凶杀人……在二人看不见的背后,人群渐渐躁动起来,来自贱民的怒火正在聚集。
“等等。”已经一言不发了许久的幽灵忽然打断了总督的话:“您是说,巴斯·卡瑟兰的死是由您一手策划的,而不是土地自由党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