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骤然被拍着肩膀,宋琢玉捂着胸口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抬手略显僵硬地擦去,神情还带着几分未定的怔忡。
“怎么了这是?从坐下起就见你一直魂不守舍的......”太后的面上本来是笑着的,直到看见青年略显苍白的脸,这才缓缓皱起了眉,“可是路上碰着什么呢?”
瞧这模样,分明是被什么东西给慑住了。
她摸了摸宋琢玉冰凉的手,威仪的眼睛里滑过一丝冷意,转而直直的投向站在角落里的赵宥,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意思,“宥儿,你来说。”
见太后娘娘一副要追责赵宥的样子,宋琢玉连忙按住她的手腕,“无事,蓉娘,我就是想事情想得有些出神。”
笑话,他跟赵宥谁大谁小啊,哪有去问罪一个孩子的?再说了,宋琢玉有些丢脸地想,他也只是过分联想,自己吓自己罢了。
毕竟那匆匆一眼,他也说不清楚有没有看到那人的脸,或许这一切都是他惊惧之下的仓惶臆想。
可即便他拦了,赵宥也不会反驳太后的旨意。
恭敬地跪在地上,赵宥低眉敛目,轻声道,“回皇祖母,宥儿和宋师傅在离开校场的时候看见了武秀的人......”
他声音似是迟疑起来,抬头看了太后一眼后,又道,“还有她的戏具,‘打娇惜’。”
太后只听到一半就明白了,她摆摆手,随后嫌恶的闭上了眼。
又是武秀......
皇室这些个人啊,一个个的全是这样,金粉裹烂泥,锦绣藏臭蛆,不拿人命当回事的事情还少了?太后这些年早就见怪不怪。
只是随这些人暗地里怎么折腾,太后眼皮子都懒得抬,横竖也碍不着她半分。可偏偏有人就是不懂事,非要摆到明面上去晃悠,还惊着了她的玉郎……
这就叫人有些生气了。
太后抬起手来,欣赏着自家情郎前几日给她涂的蔻丹,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的森然,“武秀这些年来真是越发不成体统,但凡太子身边有个什么,她便要哭着闹着要弄个同样的来。”
她声音一冷,“呵,太子今后可是要坐上龙椅的,难不成她也要?”
一个是‘打娇惜’,一个是龙椅,哪能相比?
“砰”的一声,赵宥以头磕地,不敢有丝毫言语。
宋琢玉亦是被这大胆的话吓了一跳,犹豫着要不要也跟着跪下,但偏偏太后的另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身上,此刻却重于泰山。
一时之间,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他只能咽了下口水,战战兢兢的装着柔弱。
这话的确是重了些,可太后却蓦地讥笑了起来,“她也不瞧瞧自己什么身份,就事事皆去模仿?”
“太子身边的那个跛脚,人家是皇帝亲选的郭家子,日后锡州兵马尽握于手。轮到她,也就只会作践自个儿兄弟罢了.......”
模仿得不伦不类,反而显得拙劣起来。
“也就是皇帝愿意惯着她。”太后嗤道,“罢了,皇帝自己都不管这些事情,本宫管什么。”
至于无辜遭殃的人,那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反正这莫大的皇宫就是个你吃我我吃你的地方,有本事的人,自然能够杀得出来。
纤纤玉指轻抬起情郎的脸,太后颇为爱怜又心疼地道,“玉郎莫怕,暂且先忍耐几日,宫里近些时间不太平,皇帝已经盯上本宫了。待风波消停些,我再去为你报仇。”
到底是上次动手急了些,惹起皇帝的注意。
如今太后大权在握,皇帝虽不足为惧,可她有了软肋,行事自然要有所顾忌。念及此处,太后无法忍受似的把人往自己怀里搂去,紧紧的抱住宋琢玉。
她绝不会允许,允许任何人伤害她的玉郎。
却说被她按在怀里的宋琢玉整个人都懵了,随即突然万分惊恐似的挣扎着做了起来,磕磕畔畔地问,“报报报.....报什么仇啊?哪里需要报仇啊?谁需要报仇?”
“蓉蓉蓉娘,万万使不得啊——!”
宋琢玉吓得声音一波三拐弯,差点咬到舌头,他欲哭无泪地解释道,“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你可别去做坏事啊!”
太后娘娘陡然听到最后几个字,眼睛一眯,指甲在桌上划出刺耳的声音。
直看得宋琢玉身体一抖,立即识趣的嘿嘿两声,话音改口道,“我的意思是,蓉娘你最是心底善良,咱们还是不要跟小孩子一般计较了,哈哈哈。”
他抓了抓头发,又倾身过去哄道,“你说这事闹的,我不就是撞见点腌臜事,初初吓了一跳,哪值得蓉娘动这么大的气?”
“要是传出去,还指不定有人觉得我宋二多胆小怕事呢,嗯?”
情人俊美无匹的面庞近在眼前,那双眸子里流转着温柔情意,任是太后有再大的怒气此刻也消散得一干二净了。
她只冷哼一声,“小孩子?都是能嫁人的年纪了,也就只有你还当她是小孩子......”
“哈哈哈,跟我比起来,可不就是孩子吗?”
宋琢玉笑嘻嘻的凑上去,轻啄了太后一口。见对方展颜嗔怒,又赶忙把尚且还跪在地上的赵宥也给拉起来,嘿嘿道,“这个也是,这个也还是小孩子。”
“快快起来,跪地上这么久都不吭一声,也不知道膝盖疼不疼。”
他心道这又是个不知变通的闷葫芦,要换成他被无视这么久,早悄咪咪地自己爬起来了。
赵宥低垂着眼,不知是害怕还是什么,只紧紧的抓着宋琢玉的衣服往他身后缩。
太后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忽然觉得这一幕没由来地有些刺眼。
这个赵宥,四皇子,沉寂在她的宫里多年都是一幅毫无存在感的模样,她只知道这人足够听话,足够让她省心。
可现在看来,似乎多了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不管对方是试图通过玉郎获得她的帮衬也好,借此机会谋求更多也罢。
单单只是心怀不轨地靠近宋琢玉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太后不愉了。
太后神色淡了,她不着痕迹的把宋琢玉拽回来,转而轻描淡写地笑道,“差点忘了,宥儿年纪也不小,是该知晓人事了。别的宫里都已经给皇子安排好了教导嬷嬷,放心,宥儿的亦少不了。”
“我——”赵宥猛地抬起头来看着她。
他死死地攥紧了手心,他想说他不想要,也不需要。可一对上太后那双笑得冰冷的眼睛,赵宥的心瞬间凉到了谷底,所有拒绝的话全部梗在了喉中。
这不是询问,这是通知。
他在慈宁宫里,从来都没有说“不”的权利。
尤其是旁边的宋琢玉还什么都不知道地在起哄,挤眉弄眼地拍着赵宥的肩膀,试图来一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鼓励。
“诶,这是好事啊!好你个臭小子,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哪有这种福气?”
要么就是堆积如山的试卷,要么就是来自大哥的死亡凝视。
“现在蓉娘主动给你提,还不赶紧说谢谢?”那人的声音还在絮絮叨叨。
赵宥看着他含笑俊俏的眉眼,只觉得喉头又有腥甜泛上来了,他手心掐得出血,终究是不甘地低下了头。
“......是,多谢皇祖母。”
第33章
“宋师傅——!”
宋琢玉走出慈宁宫的时候,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他。
转头看过去,却原来是赵宥追上来了。
因着急促地奔跑呼吸,少年本就偏浅淡的唇色又开始发乌了。他忽然停下,扶着旁边的大殿柱子剧烈的咳嗽起来,面色苍白,鬓角汗湿,身形摇摇欲坠,仿佛下一秒就要脱力栽倒般。
“宥儿!”宋琢玉脸色一变,飞快地将他接住,“你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还跑那么快干什么?”
“我怕你走得太快,不见了......”
赵宥终于如愿以偿地跌进了对方怀里,他嗅着那那隐约的香气,忽然紧紧地抱住了宋琢玉的腰肢。
宋琢玉哪里明白赵宥的心思是什么,在他看来,这孩子完全就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有什么事情不能留着明日说,非要这么急赶急忙的追出来?
好不容易把人带到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宋琢玉这才放开了声音道,“说罢,到底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和我说?”
宋琢玉双手环抱着,脸上难得的一丝笑容也没有。
他觉得自己有必要端正一下态度,严肃地给这位小皇子上堂课,告诉对方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要好好爱惜生命。
哪知那冷酷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摆出来,面前的赵宥倒是先“噗通”一声,白着脸给他跪下了,“求......求宋师傅救我一命——!”
“!”
宋琢玉瞳孔骤然缩紧,赶忙就要扶他起来,“你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给我跪着?”
哪知他用力了半天,刚才还弱不禁风得差点晕倒的赵宥,此刻却仿佛扎根在地一般的死活抬不起来。
宋琢玉无法,只能抓着脑袋发狂般的骂道,“你个死孩子!你是想要了我的命啊?”
真是夭寿,哪有皇子给臣子下跪的道理?他也要有那个受得起的能力啊!宋琢玉烦躁地走来走去,只觉得自己也想跟着跪了。
说干就干,他干脆也一撩袍子跪在了赵宥的对面,双手合十地拜着,无奈又认命般地道,“我的好四殿下,好宥儿,这下总可以说了吧?”
“究竟出了什么事情?能帮的,宋师傅拼尽全力都会去帮你,行不行?”
他合着手,本是极滑稽的姿态,偏生那眉目间的悲悯柔情又是那般的超然和干净。看过来的时候,分明能从那眼神里读到被轻轻托举起来的疼惜。
恍惚间,赵宥竟真觉得他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能够感同身受,理解他的所有苦厄。
“玉哥......”赵宥动了动唇,两行清泪骤然落下。
“哎呀呀!怎么哭了?”
宋琢玉慌忙的去接,那泪珠便滴在他掌心,烫得他手痛。良久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愚蠢的举动,于是宋琢玉又立马用袖子去替赵宥擦脸。
心里那叫一个焦急呀,要说几个皇子中,宋琢玉最最偏爱的就要属赵宥了。
不仅仅是因为小四是太后这边的,还因为对方那听话懂事的性格。
许是生母早逝,又得皇帝不喜,即便养在慈宁宫太后娘娘的膝下,赵宥这孩子身上也总有种说不出来的拘谨和敏感。
行事之余多察言观色,隐忍克制,一副生怕给人添麻烦的样子。
今日既是主动找上门来,那想必是有非求不可之事,宋琢玉不能不帮啊!
却说赵宥怔怔的看着他的动作,好似那接住的不是他的泪,而是那颗彷徨无依的心。于是雾盈于睫,万般辛酸涌入喉头。
“我想求玉哥帮忙,让皇祖母收回成命,不要赐我教导嬷嬷。”赵宥执着宋琢玉的手,把脸埋于其中,“能缓则缓,至少不要是现在,求玉哥帮我。”
这一步尚且还只是教导人事的嬷嬷,下一步就是暖床的宫女,再然后便是选妃,生子。
他一生的命运便被这般囫囵的安排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