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听着寻常,却是不偏不倚地全落进了围坐在树荫底下乘凉的皇子们耳朵里。
几人忆起前两年那场秋猎,脸色都齐齐沉了几分,瞧着有些不太好看。
话说当初武秀公主小小年纪就在秋猎上射中一头老虎,确实值得称赞,可是皇帝明着夸完武秀后又贬低各个皇子是什么意思?
还什么“武秀英姿勇猛,有朕当年的风采”,落在他们身上,却成了“众皇子竟无一人能敌,连自己的妹妹都比不上,简直就是一群废物!”
那武秀不过一个姑娘家,再擅长射箭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当将军不成吗?父皇真是老眼昏花了。
更何况皇帝这些年来着实把武秀宠得有些不像样子。
这位小公主本就性情刁蛮乖张,动则打骂宫人,如今更是欺负到各个皇子们身上。有些母族不丰,不受宠的也就这么憋在心里,忍气吞声了;可也有皇子根本不怕武秀。
此时聚在一起,诸多不满,难免开始抱怨起来。
那声音越来越大,便是连对面也能隐隐听见了,更何况有人耳聪目明。
余光瞥见一抹红色。
赵宥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脚下不着痕迹地往旁挪了几步,已是不动声色地跟这些人拉开了距离。
第31章
“啪!”的一声。
乍然之间,一道鞭子横空而至,重重地抽打在几个皇子面前。
却是武秀公主骑着马飞奔过来了,俏脸薄怒,一双眸子跟淬了火似的,“方才是谁在烂嚼舌根?都有哪些人骂过本公主,自己站出来!”
身后的宋琢玉紧跟着追来,额角还挂着汗,累得直喘气,“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大家都围在这里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
任他苦口婆心的劝着架,面前这群人都不为所动。
局势僵成一团,宋琢玉暗自咬牙,怎么净让他摊上这种事情呢?真是作孽!
当时他还什么都不知道,正跟武秀公主聊得热火朝天,极力跟对方诉说宋家的好处。
眼看着对方都脸蛋红扑扑一副快要对他们家感兴趣的样子,突然面前这小姑娘就耳朵一动,面色一沉,拿着腰间的鞭子就骑马跑了。
宋琢玉紧赶慢赶地追过来,还是晚了一步。
武秀高坐马头,手握鞭柄一一地指过那些皇子,天生的乖戾和傲慢在此刻提现得淋漓尽致,“一群贱种,也敢背后编排本公主?再不站出来,那我就全打了......”
不知是那态度太过轻蔑,还是语气过于刺耳,对面的皇子们果然也瞬间被点燃了火气。
三皇子的母亲是贤妃,虽不怎么得圣上宠爱,但因外家得势,在圣上面前也颇有几分面子。
因此三皇子可不惯着她,站起来就是一顿暗讽道,“我就是说了又怎样?五妹仗着父皇疼宠,便对兄弟动辄挥鞭相向,真当谁都该受你这份骄横不成?”
“再说了,你一个女儿家,整日挥鞭射箭的,哪里有半点公主的样子?”
“你——!”武秀勃然大怒,抬手就要扬鞭抽去。
“哎哎哎,消消气,消消气!”
宋琢玉连忙上前拉住武秀公主的手腕,怎么跟他大哥一样爱用鞭子打人?真的是,更配了更配了。
武秀骤然被宋琢玉拦住,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心中更是委屈与愤怒纷纷涌上,叫她无法遏制的尖锐大叫起来,“宋琢玉!你竟然敢为了他们拦我?”
却说宋琢玉将武秀按下之后,来不及安抚,又转头快速对三皇子道,“息怒息怒,都是兄妹,何必为几句口角动气?传出去倒显得咱们失了和睦气度。”
“更何况骑射乃太祖遗训,无论是公主还是皇子都身为天潢贵胄,岂可有不学之说?”
见两边都静下来,宋琢玉又道,“再说了,女子精于骑射有何不好?平阳公主还曾凭骑射率军定关中,助父开国,可有因女子身份失了体面?”
他算是明白怎么回事了,几个大男子家家的,聚众起来说人家小姑娘坏话呢。
虽然说武秀平日里的作风,宋琢玉的确不敢苟同,但这件事上也确实是面前这些人做得不地道。
如今他这一站出来,自然是吸引了大波视线。
且不说宋琢玉平日里无论是教习还是待人方面都做得极好,几乎没人能真正讨厌他。只说他出身宋家,单单这一条,也是众皇子们需要斟酌几分的人,虽谈不上拉拢,却也是不欲得罪的。
因此三皇子面上阴晴不定,闪过诸多情绪,最终还是松了劲。
他瞥了眼宋琢玉,又扫过仍在怒视的武秀,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宋师傅说的是,是我一时气盛,失了分寸。”
说罢,不等人回应,便带着身后的人转身就走。
只留武秀公主僵在马背上,轻咬着唇,呆呆地看着宋琢玉的背影,心中又是甜蜜又是懊恼。
她知道对方不太喜欢她娇纵的模样,可是刚才陡然听见那群贱种们肆意议论自己,武秀实在是忍受不了。
这才提着鞭子杀过来。
她哪里知道,哪里知道宋琢玉竟会挡在面前,替她说话......
想起对方刚才所说的“女子精于骑射有何不好”,武秀心口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她果然没有看错,宋琢玉不是那等瞧不起女子拉弓射箭的人。
心头欢喜,眉头刚要扬起,又想到刚才对方一直在她面前夸口大谈宋家如何如何好,邀请她前去欣赏藏书。
武秀耳根 “腾” 地就热了,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鞭梢的穗子,心里又慌又乱。这人如此游说她,刚才还主动替她出头,难道是......武秀的脸颊泛起一阵羞恼的薄红。
宋琢玉一个转头,突然对上武秀公主有些飘忽躲闪的眼神,还以为是自己刚才的冒然举动惹气了对方,连忙道歉,“方才一时情急,多有唐突,还望公主莫怪。”
武秀瞧见他又开始对着自己毕恭毕敬起来,有些不喜,不过面上却收敛了从前的傲气,转为扭扭捏捏地嗔怒道,“你......算了,你还是过来再继续为我讲刚才那个功法!”
宋琢玉愣了下,随即又一笑,正准备同意,哪知旁边突然插入一道声音。
“宋师傅,慈宁宫有人找。”
武秀公主不耐烦的看着打扰到他们的赵宥,对方眼睛里的东西让她不喜,又想要发脾气了。可一想到宋琢玉还在这里,深呼吸许久这才忍耐下来。
却说宋琢玉听到慈宁宫两个字,下意识地往校场门口望去。果然看见几个服饰颜色特别的小太监候在那里,当即抬脚便要走过去。
武秀顿时不乐意了,柳眉一竖,叫住他道,“欸,你要去哪儿?你刚才的功法还没给我讲完呢!”
想办法让公主对他大哥感兴趣虽然很重要,但也暂时还不急。
两相比较起来,自然还是太后那边更要紧些,于是宋琢玉笑着请辞道,“太后娘娘寻我,想必是有要事相商,还望公主体谅。”
他说罢欠身行了一礼,又道,“公主既已说定要来练习骑射,日后有的是功夫细讲功法,还是说……” 他话锋微顿,眼尾带了点促狭的笑意,“难不成公主只是随口应着玩,明日就不来了?”
“怎么会!”武秀当即反驳他道,“本公主向来说话算话,从不说话不算数。”
“那不就行了?”宋琢玉挑眉含笑。
“可是......可是.......”
武秀公主说不出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让眼前之人离开,于是她恨恨嘟囔道,“你个骗子,万一又说话不算数了怎么办?上次说好的给我画扇子,也不知道画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这次你会不会也忘得一干二净?”
见她这么说,宋琢玉只好再三保证道,“公主殿下放心,扇子早已经画好,只是昨日忘了带着罢了,待明天见面时一定奉上。这下可总算是信了我吧?”
他还冲她眨眼睛,水波流转,直看得武秀心跳乱撞,别过头去故作不屑的冷哼一声。
旁边的赵宥见了却是冷不丁的掩唇轻咳起来,再次打断他们道,“宋师傅,时候不早了,我们可要走了?”
“是极是极。”
宋琢玉顿时不再耽搁,可不能让太后娘娘等急了,不然遭罪的还是他自己。
.
待到出了校场。
宋琢玉旁侧推敲慈宁宫的太监过来所为何事,才原来是虚惊一场。太后娘娘听闻武秀过来了,怕再次将他误伤,遂找了借口让他回慈宁宫去歇着。
他顿时哑然失笑,看来上次受的鞭伤给太后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不过他也乐得偷懒躲闲就是了。
正要跟着几个太监回慈宁宫,忽然看见不远处的亭子里也站着几个宫人,瞧那服饰,似乎是......武秀公主身边的人?
不过——
“那是什么?”宋琢玉指着那群人中一个头顶果盘,站姿奇怪的人道。
只见那人一只脚艰难的站立着,另外一条腿似乎受了伤,姿势别扭至极。尤其是只稍稍动弹一下,周围的人便会面露训斥之色,看起来简直像是在受刑罚一般。
“可是那人犯了什么事?”宋琢玉问道,他只见过对犯大错的下人有这种体罚。
身旁的赵宥见了那人,眼里闪过一丝了然,片刻后,他语气淡淡,却意味深长地道,“宋师傅许是不知,那个叫‘打娇惜’。”
“皇妹素来爱与太子相争,听闻太子身边有个这样的,便道自己也要有。”赵宥垂着眼眸,“刚好身边也有了个腿受伤的人,便拿来取乐的吧。”
打娇惜?宋琢玉初初听到这个词还没反应过来了,过了一会儿结合对方的意思才反应过来,这玩意儿不就是陀螺吗!
可是,取乐,腿受伤的人.......这是什么意思?
他的脸色渐渐变得难看起来。
赵宥注意到他的神情,嘴唇一勾,面上却颇为受惊般的道,“哎呀,许是我想错了,皇妹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吗?
呵呵,赵宥心头冷笑不已。
宋琢玉是个心软心善的人,亲眼瞧见了武秀这种以人命取乐的行为,他就不信对方还能再从容自在地和武秀说说笑笑?
武秀,你别怪皇兄。
你拥有的东西都那么多了,可皇兄只求这一个。
得靠抢,靠争,靠不择手段的算计。
第32章
到慈宁宫的时候,宋琢玉还有些心神不宁。
他脑子里浮现出亭子中那个单脚独立,头顶果盘的人影来。恍惚间,那以诡异姿势站着的人影半抬起头来,发丝半遮半掩中,露出一张粉墨涂抹的丑角的脸——
夸张的白,和滑稽的黑。
歪斜的线条勾勒的嘴角越裂越大,越裂越大。似有把无形的刀正顺着墨线割开般的,陡然从颧骨裂到耳根。
“玉郎?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