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时刚过。”
“我问的是哪一年,现在是哪一年?”
“昭武三年十一月。”
昭武三年十一月,五年前,凌夜寒使劲儿锤了一把肩膀上的伤口,纱布被这一击重新被血浸湿,剧烈的痛感牵扯着神智让他意识到他还是清醒的,眼底红血色漫涌:
“陛下呢?”
“陛下自然是在上阳都城。”
这是做梦吗?他回到了昭武三年?凌夜寒此刻根本听不到外面的声音,萧宸还在,这个时候萧宸还活着,十几年,他都只有天天看着那人的画像还有那张肖似萧宸的脸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如今他还在,他还能再看到他。
凌夜寒连日征战,此刻发髻散乱,脸颊上还有从战场上下来来不及擦去的干涸血迹,他控制不住,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眼眶流下,将脸上的血迹冲散,那样子像是哭出了血泪似的,葛云看着都有些瘆得慌,不是肩膀中了箭吗?怎么看着像是伤到了脑子?他赶紧转头叫军医:
“郭老头,你快看看侯爷脑子是不是摔坏了?”
第6章 回京请罪
军医和葛云出去后,凌夜寒立刻挣扎着起来,拉开了床头边的一个柜子,里面安安静静地摆放着三封圣旨,他捂着肩上的伤口,抱着那三封圣旨靠在了榻上,将连血带泪的脸抹了一把。
他得回去,就算回去萧宸不愿见他,他也要回去,这辈子他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凌夜寒将一碗药干进去,匆匆塞了两块儿干粮就爬了起来,披上了衣服掀开了大帐的帘子,永州熟悉的刺骨寒风吹到了他的身上,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抬眼看去,军营穿梭的都是用担架抬着的伤兵,两边的军医帐早已塞不满士兵,严重的抬进去,轻一些的就在外面等着。
“侯爷。”
“侯爷出来了。”
“侯爷,您没事儿了?”
“我就说,那箭怎么能伤的了侯爷?”
无数热切的目光望了过来,凌夜寒的脚步被钉在了原地,恍惚间他想起了这一战,是他来永州的第一年,彼时的永州远不及五年后的永州,三万守将,马匹却连一万都凑不出,面对以战马称雄的西蛮只有吃亏的份儿,他现在都记得这一战中,永州西边云霞岭尸横遍野的样子,血水侵入沙土汇成了一个一个的小沙坑,马蹄踩下去都有血水浸出,寒风裹着沙粒子混着血腥味儿充斥着每个人的鼻腔。
熟悉的血腥味儿拉回了他的理智,他现在不能走,他要再一次打退西蛮才配回京。
凌夜寒整理了情绪,费力在嘴角扯出了一个还算是笑的弧度,冲身后的将士挥了挥手,示意他活着,活的好着呢。
主帐的帘子被掀开,葛云抬头就看到了这么一张死人脸,蹭的一下从椅子上起来:
“侯爷?”
葛云满眼的话,临到嘴边又生生给瘪了回去。
凌夜寒看了过去,葛云,上辈子他在永州待了五年,葛云就给他当了五年的副将,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点儿老妈子碎嘴子,现在大概是和自己还没有上辈子那么熟,换上辈子这人定然要拉着他在他耳边唠叨个不休了。
他走到了沙盘前,细想上辈子这场战役的细节,这一次的动乱是因为西蛮汉王的三王子那萨仁发动宫变从老汉王那里夺得了汗位,并一统分裂数年的西蛮和沙蛮,为了止住内部动乱而挥刀向大周动了手,对于那种蛮族,没有什么比战争更能凝聚人心,所以这一仗其实打的异常艰难,从入冬直到来年播种都在断断续续地打仗。
但是这辈子他没那么多的时间陪着那萨仁耗了。
西境沙盘图他再熟悉不过,这里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支流都印在他脑子里,只是眼前的沙盘和他前世离开永州的沙盘却有很大不同,如今的永州只有当年的不到三成大小,永州西北的祁支山和月牙山都还不属于大周,也正是因为这两座天然屏障不在,以至于他们对山中地形没有西蛮了解,动起手来才会畏手畏脚。
他抬手就在沙盘上画了一道沟,随后,又在沙盘中划了两道,葛云忍不住出声:
“侯爷这是做什么?这沙盘我可费了好大事儿呢。”
“这个位置,是托蓝河最细窄的地方,现在是入冬枯水期,沙蛮在这个时节不会绕路而是会直接踏马从河上过来,这个地方最适合设伏,还有这里有个山谷,不深,但是骑兵进去也别想那么容易出来。”
既然重来一次,他就换个打法,战争总是要死人的,但是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
两个月后,凌夜寒大败那萨仁,凌字旗第一次占领了祁支山下的大片土地,西蛮被迫退兵。
葛云那一刻眼泪好悬没掉下来,扬言要上折子为大家请功,大摆庆功宴,他正准备转头与凌夜寒商量的时候,就见凌夜寒一身染血的战甲都没换下来,身后背了一个包袱,牵着一匹马,看着像是要出门的样子。
“侯爷你这是?”
“战事已了,我进京请罪。”
葛云脸上的笑一僵,是了,没日没夜的打仗他都忘了眼前这位爷身上还背着抗旨的罪名呢。
凌夜寒跨上马,葛云站在后面想了又想,最后深吸一口气还是冲过去拦住了凌夜寒的马:
“侯爷,有件事儿我,我想我还是和你说一声比较好。”
他将凌夜寒拉下马,将人拽到了一个角落,仔细看周围没人才悄声开口:
“侯爷,其实,在两个月前陛下给我下过一份密旨,旨意只一个意思,就是在战场上务必护住你性命。”
凌夜寒听完人愣了一下,随后心头发酸,所以上辈子的萧宸也曾下过这样的密旨。
葛云从前在军中其实没怎么和凌夜寒一块儿打过仗,这人领兵攻河东四郡的时候他还是个小校尉,但是也知道这位靖边侯与陛下极为亲近,大周立朝,他25岁便受封侯爵,便是细数前朝也挑不出来两个,这些时日靖边侯抗旨在朝中物议沸然,都说凌夜寒自恃功高,目无君主,这样的说法一日两日陛下或许还念旧情,但时日久了呢?
这些日子他和凌夜寒好歹也算有了同袍之谊,葛云多事儿的毛病又犯了,反正密旨的事儿也突突出去了,索性再多句嘴:
“侯爷,我就是想说陛下想必还是念着你的,未必重治,但是天威难测,您这次回京可别再顶撞陛下了,诚心给陛下认个错,或许念在军功的份上,陛下能轻饶了你呢。”
凌夜寒看着这老妈子有点儿感动,拍了拍他的肩膀:
“多谢,这次回去我跪穿了紫宸殿外的地砖也得给陛下磕头请罪。”
葛云的心终于放下了,在凌夜寒上马前还是忍不住小跑过去,把手扣成一个喇叭小声说:
“侯爷,刚才我说的那是密旨,密旨,你心里有数就行了,可别说出去啊。”
回应他的是黑旋风扬起马蹄带起来的一阵烟尘,和凌夜寒那头也不回的背影,葛云气的直咬牙,真是一片真心喂了狗。
马蹄飞扬在官道上,风如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的感觉像极了当年,凌夜寒握着缰绳的手几乎没了感觉,恍惚间甚至分不清他是真的重来了一遍,还是依旧是那没有来的及的上辈子,一路上除了中途在驿站换快马,他不敢做任何停歇,干粮都是在马上啃,他要再快点儿,他为什么不能再快点儿?
到上阳城门的时候正是清晨,城门都还没开,凌夜寒勒紧了马,冲着城楼上高声喊道:
“靖边侯凌夜寒奉旨回京,速开城门。”
禁军值守统领都被惊动,站在城楼上看,下面那人可不正是凌夜寒?奶奶的,靖边侯抗旨了两个多月,这叫奉旨回京?但是又不敢不开。
这个时辰赶着去早朝的朝臣已经到了议政殿外候着,朱雀街上并没有多少车马,凌夜寒甚至来不及回到府上去换上朝服,打马直奔宫门。
“侯爷?”
青华门外值守的禁军看着眼前这一身血污,头发凌乱,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忍不住上前,竟然是靖边侯?
“宋统领,劳烦通传,凌夜寒进宫请罪。”
靖边侯回京的消息立刻被传到了议政宫,整肃的宫殿因为这个消息有片刻的骚乱,高坐龙椅一身玄色龙袍的帝王抬眼,深邃的眼眸中让人看不清喜怒。
高耸的玉阶尽头议政宫朱红的大门迎面开着,朝霞突破云层射出的金色光芒映在了议政宫的匾额上,凌夜寒看着那反着光甚至看不清字的匾额忽然生出了一股胆怯和恍惚,他怕这一切都不过是他临死前的一场梦。
一步一步踏上白玉阶,凌夜寒在殿前卸了佩剑,甲胄摩擦的声音在此刻安静的议政宫中显得格外明显,议政宫中的朝臣纷纷回头,看到的就是一身血污,发髻都未束的整齐,衣摆都破了一角的靖边侯。
在议政宫上这副面尊容面圣的也算是大周开国以后头一份了。
周遭所有的目光和声音凌夜寒都似乎已经感觉不到,他甚至忘记了礼仪,适应了殿内的光线之后,他没有低头,而是贪婪地望着高坐御阶之上龙椅之中的那人,虽然隔了太远,隔了十二重冕旒,但是那道熟悉的身影他永远也忘不了,萧宸还活着,此时此刻,就在他眼前。
“靖边侯,你还懂不懂规矩?”
御史忍无可忍的声音唤回了凌夜寒的神智,他在殿中央直直跪了下去,忍住了眼眶中涌上来的那股酸意:
“臣凌夜寒抗旨不尊,有负皇恩,特来请罪,请陛下治罪。”
一道凝实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将他身上铠甲的破损,血迹都扫了一遍,冕旒后的帝王几不可见地微微皱眉,葛云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今早才递送到宫中,这小子是怎么回来的,这个时候就能赶到京城。
议政宫早朝因着凌夜寒的回京分成两派吵成一团,一边是随萧宸打天下与凌夜寒有同袍之谊的武将,都在求情,说凌夜寒虽然抗旨却也是远赴边关杀敌,如今永州大捷,也算是戴罪立功,请求陛下从轻发落,一派则是文臣世家,细数凌夜寒抗旨不尊,藐视君王,这明晃晃的罪名都不用引经据典,恨不得将这位年轻气盛的侯爷当殿正法。
御史台更是嘴皮子都快冒火星子了:
“刘将军此言差矣,什么叫虽然抗旨?难道武将只要赴边关杀敌就可以不尊圣旨?”
这话谁敢再接?刘威被呛的脸上一黑。
“陛下,靖边侯是有战功,但他抗旨在先,若是功过相抵,日后武将岂不是都敢仗着战功抗旨不尊?此风断不能开啊。”
玄衣帝王抬眸扫了一眼那垂着脑袋跪的直挺挺的身影堵心地拂了一下衣袖,手撑在了一边龙椅的扶手上,凌夜寒感觉到他的动作却不敢抬头。
御阶之下被帝王扫了一眼的赵孟先出列开口:
“陛下,靖边侯一事不急于这一时,依臣之见不如先将靖边侯收压大理寺,细细议过再行定论。”
萧宸不去看那堵心的玩意,闭了下眼:
“准奏,退朝。”
第7章 牢房相见
玄衣帝王拂袖离开,徒留大理寺卿徐卓幽怨地看了一眼赵孟先,怎么就一句话的功夫这烫手的山芋就到了他手里了呢?
按大周律例,当殿收押的朝臣需得摘下冠冕,脱下官袍,由禁军押送。
殿外的禁军进来,凌夜寒本来也没戴冠,身上的也不是官服,他脱掉了铠甲,没走的朝臣这才看到他铠甲下面里衣上都是暗褐色的血迹,瞧着应该有几天了,也不知道这位靖边侯是不是故意到陛下眼前卖惨。
殿前禁军统领邢方从前是萧宸的亲卫,对这位侯爷也不陌生,看到他这副模样目光微动,没说出什么。
一月的上阳城是一年最冷的时候,大理寺牢房整日也没两个时辰能见到阳光,与外面刺骨的冷不同,这里面是又潮又冷,牢房中仅有一张床和一个小桌子,床上的被子早就被磨的只剩下薄薄一层,已经看不出来本来的颜色。
凌夜寒被关到了牢中,牢头看这位被收到天字号就知道这位有来历,小声询问徐卓:
“大人,这位需要关照吗?”
徐卓用手搓着额角,都快搓出火星子了,关照?抗旨的大罪啊,等同谋逆,他能怎么关照?换别人这会儿投胎怕是都生了。
“给,给他加个炭盆。”
牢头点头,只加一个炭盆,看来也不是什么大来历。
一个炭盆被撂在了凌夜寒的身边,凌夜寒还抬眼对这位牢头道了声谢。
天字牢中,凌夜寒一身脏污不堪染着已经凝固僵硬血迹的中衣外裹着被子,抱着膝盖坐在床上,默默忍着肩膀伤口处的钝痛,很快身上的痛感就被翻飞的思绪盖了过去,眼前都是方才在殿上看到的那个身影,好可惜,离的太远,他都没看清萧宸的脸,他将下巴埋到双膝之间,又有点儿自嘲,没看清也挺好,他看不清他他应该也看不清自己,免得惹他心烦。
身上明明累到了极致,却反而睡不着了,他仰着脑袋透过狭小的窗户,能看到外面原本亮着的月亮渐渐被云层吞没,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没一会儿鹅毛一样的雪花飘了下来,凌夜寒却无心欣赏,他这会儿觉得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一会儿将后背靠到冰冷的墙砖上,一会儿蜷缩到快熄灭的炭盆边。
御书房
“添茶。”
萧宸眉眼未抬,手下朱笔都未有半分停顿地开口,张春来看着时辰,手里握着茶壶战战兢兢地就要上去添茶,被他师父张福直接拦了下来,张福小心地弯腰:
“陛下,都快子时了,夜里饮茶伤身,一会儿怕是不好入睡,奴才瞧着外面下了大雪,不然今日就歇在御书房?”
萧宸终于抬头,冷淡的眉眼微动,张福立刻会意让人开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