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一切都像是刀子一样直直刺入凌夜寒的心中,呼吸都像是夹着刀子,他为什么那么慢,他为什么不能再跑快点儿,崩溃的情绪让他语无伦次,用力搓着那冰冷的手:
“哥,你醒醒,醒醒,我错了,我知道错了...”
就算当初这人不愿再见到他,他也该在京城守着他的。
他身后跪着的赵孟先垂着的眼微微动了一下,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张福拿出了一封圣旨,忍住了所有情绪开口:
“陛下有旨。”
所有文臣武将皆俯首接旨,凌夜寒像是被抽干了所有情绪一样跪在地上。
“朕惟天命将至,决意册皇太子萧麟为新皇,顾其尚年幼,需朝臣辅佐以稳朝纲,着令中书令赵孟先同靖边侯凌夜寒协理朝政,于内推政纳言,于外震慑诸邻,尔等当克恭克诚,慎思明断,悉心辅佐新皇。”
张福的话音落下,底下的群臣有些骚动,中书令辅政他们预料到了,可靖边侯,虽然凌夜寒战功赫赫,甚至堪称四侯之首,但是毕竟这些年都未在朝中。
张福放下圣旨,将一个檀木盒子拿了出来,凌夜寒怔在当场,这盒子,是他当年送萧宸发簪的那个盒子。
“侯爷,这是陛下留给你的东西。”
凌夜寒抬起的手都有些抖,他怕里面是那白玉簪,他深吸一口气打开了盒子,里面静静放着半块儿铁黑色的兵符,那另外半块儿虎符此刻正揣在他的身上,一股灼热的热流眼眶,他竟将兵符全部交给了他。
“侯爷,陛下望你能助幼主守住这天下。”
昭武八年,征伐四境,统一四海的昭武帝驾崩。
昭武帝一改前朝厚葬之风,遗命废止活人殉葬制,陪葬品从简,并感念朝臣辅佐定鼎天下之功,开立勋辉阁,设开国四侯,十二将画像于内,彰表于世,百年之后可随葬帝陵。
空旷的紫宸殿中再也没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凌夜寒直到如今都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一切,怔怔出声:
“陛下怎会病重如此?是从前的旧伤吗?”
张福也像是老了几岁一样:
“陛下身上旧伤累累,不过安养着倒也不至如此。”
“那为何...”
“侯爷听过罗族吗?”
凌夜寒顿在原地,张福继续开口:
“罗族传言男子可孕子,只是前朝初期就被灭族了,不过还是留有血脉在世上,陛下母亲便有罗族血脉,孕子虚耗气血,昭武四年,陛下又遇刺杀,此后身体每况愈下,最后无力回天,当今的太子就是陛下同侯爷的血脉,陛下视他如珠如宝,望侯爷此后可护佑小殿下一世安康。”
说到这里张福实在没忍住红着眼眶问他:
“侯爷,陛下这么多年宠你疼你,你何至于这些年一次都不曾回来看他?”
凌夜寒捂住脸,泪水从指缝划过,他没脸回来,也不敢回来,那荒唐的一夜之后,他再没见到过萧宸,只听萧宸身边的人传话让他自己寻个去处,不要再进宫,也不想看到他,萧宸必然厌恶极了他,他揣着那龌龊心思连偷偷去看他一眼都不敢,他不敢对上他厌恶的双眼。
那是又恰逢西蛮犯边,好在他还有一条命,可以为他沙场效死,他已经不记得当年的仗打了多久,只记得那一战永州城外血水混着黄沙泥泞不堪,期间萧宸的圣旨传到永州命他回京,他抱着三封圣旨又哭又笑,即便厌恶了他,也还是不想他死在战场吗?但是他没脸回去,他藏起了那三封圣旨,每天和西蛮在血水里打滚。
再后来,他知道萧宸有了皇子,又过了一年,大周有了太子。
他知道他所有见不得光的心思这辈子都要永远压在心底了,他能为他做的就是守好西境,开疆拓土,做他手中一把永远最听话的利剑,他以为他的一辈子就会这样过去的,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今天的一切,也从未想过大周的太子竟然会是他和萧宸的孩子。
空荡荡的紫宸殿中只有压抑的哭声传来。
不知过了多久,凌夜寒才出来,像是半条命都丢在了里面,失了魂一样看向张福:
“他,他有什么话留给我吗?”
“陛下给侯爷留了手札,都在紫宸殿偏殿。”
七日后凌夜寒亲自送萧宸的梓宫进了帝陵,看着帝陵的入口被封死,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血一样站在原地,直到被一道稚嫩的哭声惊醒。
“父皇,为什么父皇要到里面去,我要父皇,我学会写了好多大字,父皇说他喜欢看的...我都带来了...”
还是对死亡懵懂的太子穿着孝服手中捧着他写的大字哭的小脸通红,这几日他只知道父皇去了很远的地方,但是无论他怎么哭也不见父皇回来。
凌夜寒这些日子几乎没有片刻安眠,白天需要压住那些活络心思的朝臣,晚上他会到东宫陪萧麟,看着那张肖似萧宸的小脸,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他还要继续活着,帮他守住天下,等到萧麟亲政。
萧麟缩在寝殿中哭累了就睡着了,睡着了找不到父皇眼眶还是红红的,凌夜寒年少孤苦从未和小孩子相处过,也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喜欢小孩儿的人,但是此刻看到眼前小不点的眼泪,他却感受到那股陌生的心疼,他小心地坐到床边,伸出粗糙的手指帮他抹了一下眼泪。
“父皇是死了是不是?像之前的小兔子一样,不会醒过来了,是不是?”
凌夜寒忍过眼底那股灼热的泪意,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怎样的回答都太残忍。
第5章 重生
清晨的朝和殿外洪钟如罄,混着沉重的编钟声荡彻云霄,禁军分列两侧,九品以上官吏皆身着礼服,今日便是太子萧麟的登基大典。
侧殿中,幼小的身影换上了象征帝王权势的滚云龙袍,这几天萧麟见了很多之前没见过的人,他很不安,此刻小手搅着衣摆,那双有些泛红的眼睛透过十二冕旒偷偷看向身边的人,悄悄伸手扯了一下他的衣摆,略带哭腔的稚嫩声音响起:
“父皇说你会保护我的,是吗?”
凌夜寒深吸一口气忍住那股酸涩,双手抚住眼前孩子的双肩,对他笑了一下,郑重开口:
“是,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会永远保护麟儿的。”
小太子坐在了从前父皇坐的龙椅上,凌夜寒亲自奉起玉玺置于御案上,微微对着萧麟点头,萧麟对着黑压压看不到尽头的朝臣举起了玉玺,宣告正统所归,自此登临九重,权掌天下,宣告了大周一个时代的落幕和另一个时代的兴起。
昭武八年十一月初六,太子萧麟正式登基,奉昭武帝为周始帝,改年号永和。
永和二年,西蛮与北牧欺大周天子年幼,举兵犯边,靖边侯凌夜寒带兵出征,此战耗时一年有余,最终以北牧称臣,西蛮西迁而落下帷幕。
从前那个在军中狂傲不羁的少年将军似乎改了性子,除了在小皇帝面前似乎再也没了笑模样,他不顾朝臣非议住在了宫里,只要不是忙着朝政他就会站在萧麟读书的御书房外听着里面老先生和萧麟的声音,就连如今贴身伺候陛下的宫人都习惯了这位权倾天下的侯爷亲自当门卫的事儿。
萧麟七岁时,他送了他一匹小马,正是当年黑旋风和红枣生的那匹小马驹,取名追月。
自萧麟八岁起,下学后,凌夜寒会把当日的折子挑拣出几本重要的给他,由萧麟说说看法,他没那些老学究讲究礼仪,说对说错萧麟的耳根子都不用受折磨,看完了折子,萧麟想去宫外,凌夜寒多半也不会拒绝,两个人熟练的换好衣服从侧门出去。
他带萧麟看过上阳城最繁华的街道,也看过上阳城外面朝黄土背朝天整日劳作的农户,带他吃过宫外十两银子一桌的席面,也带他吃过官道旁三文钱一碗的素面。
萧麟一点点看到了宫外的人生百态,有些理解了当年父皇所说的天下是什么样子。
永和十年,北方大旱,萧麟不虚信奏折,而是亲自去了京郊难民营,凌夜寒有意放手,萧麟第一次真正意义上成为了这个庞大帝国的掌舵者,修河治水,以工代酬,亲自查验京郊粮库,裁撤宫廷用度,每膳仅余荤素四菜,朝廷上下推简恶奢,历来北方水灾所造成的哀徒四野仅用半年便平稳度过。
在旱灾终于过去的这一日,凌夜寒没有在紫宸殿看到萧麟。
“陛下去了皇极阁。”
寒意渐重的北风在这京城最高的地方显得格外的大,凌夜寒登上皇极阁的时候看到萧麟在放风筝,老鹰模样的风筝迎着风在空中翱翔,握着线轴的帝王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坐在龙椅上都会紧张到掉眼泪的小包子了,一身玄色龙袍包裹着少年帝王修长如竹的身姿,肩膀虽尚显单薄却已有了坚韧的轮廓。
萧麟转头看到了他,那双眼里存了些抹不去的依赖,凌夜寒给他披上了一件披风,萧麟将线轴递给他:
“你会玩吗?”
凌夜寒接了过来,熟练地放着天上的老鹰,却看着身边的孩子不是很开心:
“灾情过去了,怎么还不开心?”
萧麟仰头看着天上越飞越高的老鹰似乎和他四岁那年的老鹰重合,就好像父皇还在他身边,他眼眶有些湿润,忽然问了一句:
“灾情过去了,我是不是让外面的人吃饱穿暖了?”
凌夜寒转头看了过来,一瞬便对上了萧麟通红的眼睛,十四岁的孩子还是没忍住哽咽着哭腔出声:
“父皇说让外面所有的臣民吃饱穿暖,他就会开心,所以他现在是不是会很开心?”
凌夜寒手中的线轴一抖,皇极阁上,清风拂过,吹散了两人眼中氤氲起的水雾,就像已经故去的人在温柔的帮他们轻拭眼角一样。
转年永和十一年,十五岁的永和帝亲政。
同年底,辅政十一年的靖边侯凌夜寒旧伤复发。
永和十二年四月,凌夜寒病重,萧麟不放他回侯府,而是依旧留人在宫中养病,这么多年,他其实察觉到了自己的身世,他红着眼眶看着病榻上枯瘦的人才终于鼓起勇气出声:
“我其实是你和父皇的孩子是不是?”
凌夜寒眼底微震,这么多年他从不奢望能让萧麟知道自己的身份,从前不想,如今他时日无多就更不想了。
萧麟不知道他和父皇之间发生过什么,他垂着脑袋别扭出声:
“这些年你陪着我我很开心。”
“麟儿开心就好。”
永和十二年五月初八,靖边侯凌夜寒病逝,永和帝遵照先帝遗旨,将其按勋辉阁功臣的名义葬入帝陵,棺椁与周始帝仅一门之隔。
————————————
疼,真疼,胸口像是被人穿了一个窟窿似的。
凌夜寒的意识混沌着,他人都死了,怎么比活着的时候还疼啊,耳边的声音还有些嘈杂,像是好多人在说话,说话声混着耳鸣的声音嗡嗡嗡的也听不真切,这是把他埋哪去了?
萧麟那小子就算不给他塞到皇陵,也不至于给他弄乱葬岗来吧?怎么这么多邻居?
简陋的大帐中,并州副参将葛云火燎腚似的冲到大帐,这几日他们与西蛮僵持不下,西蛮以战马称雄,眼看着士气有些低迷,而今日在战场上凌夜寒竟敢带着一队人马直冲敌营,生生在队形严整地西蛮阵中撕开一道口子,给大军争取了机会。
这打法简直是不要命了,那箭矢冲凌夜寒身上扎过去的时候,葛云好悬没直接撅过去,这位爷,这位大爷他不能有事儿啊。
一入大帐,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染满鲜血的银甲被脱掉丢在地上,榻上的人里衣已经一片血红,葛云一把抓住军医的手臂,整张脸如丧考妣:
“靖边侯怎么样?”
“侯爷这一箭躲开了要害,伤到了肩窝,这要是往下挪两寸伤到心脉那可神仙难救了。”
葛云恨不得跪下给这位爷磕两个:
“万幸,万幸,万幸啊。”
凌夜寒耳边的嗡嗡声明朗了一些,这声音怎么有点儿熟?好像是葛云那碎嘴子。
眼皮好像有人用石头压着,不过他还是顽强地睁开了,入眼的不是他临死前住的寝殿,看着也不太像棺材,好像,好像是军营大帐的棚顶?随后,一张大脸瞬间顶到了他眼前,葛云看着他睁开眼睛就差没憋出两滴眼泪来:
“侯爷啊,您是想吓死我好牵走我那匹媳妇马吗?您要是想要我立刻就送您行不行?咱别演那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了好不好?您要是喜欢这出戏,回头我请戏班子在您府上住一年。”
葛云这几日觉得自己头发都要白一半了,五日前,陛下连下三道圣旨令靖边侯回京,但是这位爷竟然敢抗旨,抗旨,抗旨啊,他不是抗前朝那昏庸老皇帝的旨,是抗当今昭武帝的旨啊,就在他连凌夜寒埋哪都想好了的时候,却接到一道密旨,让他务必看住靖边侯,不可在战场上有闪失,今天这一出是要吓死他吧?
凌夜寒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睁大,葛云那碎嘴子不是早就蓄起了胡子了吗?眼前这年轻了十几岁的葛云从哪冒出来的?
他想起身看向身边,肩膀处的伤撕裂似的疼处一身冷汗,另一道熟悉的声音传开:
“侯爷,不可乱动。”
他费力扭头,军医郭老头?
那股从心底涌出的荒诞想法让他忍着痛意打量四周,身边的炉子,军帐边上挂的那把弓箭他都再熟悉不过,这,这军帐就是他从前在永州与西蛮交手时住的那间,他一把扣住葛云的手,声音惶急:
“现在是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