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夜寒想起今天上午萧宸和赵孟先下棋时的兴致酸溜溜的:
“左右饭后也要歇歇,午膳后你不还和赵孟先下了吗?”
这一副你都陪他下,不陪我下的样子让萧宸好笑:
“这一上午你是竖着耳朵当差的,行,那就下两盘。”
张福立刻着人备好了棋盘,萧宸斜靠在软榻上,手肘撑着一个明黄色硬枕,暗金云纹的广袖随意铺散在身上,神色有两分饭后的松散闲适,像是与小孩儿下棋一样微微轻抬下巴:
“自己选个色,需不需要朕让你三子?”
凌夜寒则是坐在了软榻的另一头,将束起的衣袖往上拉一拉:
“莫要瞧不起人。”
但还是不客气地执黑棋先走。
今夜雪后天晴,月朗星稀,月光洒在紫宸殿的院落中,殿内宫灯将棋盘两侧一坐一靠的君臣二人的剪影映在了窗上,平添了两分静谧与温馨。
殿内的香炉散着浅淡的檀木香,软榻上,萧宸指尖轻捻着棋子,将手腕搭在棋桌一角偶尔闭目养神,张福站在一侧伺候,就见对面的凌侯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每落一个子都要斟酌半天,而他们陛下只在凌夜寒落子的时候才会扫一眼棋盘,然后似乎想也不想地直接落下一子。
第一盘棋只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凌夜寒就败下阵来。
“再来一盘。”
凌夜寒这一局更认真,在萧宸这边瞧着他的脑袋都快扎到棋盘里了,似乎算了又算,想了又想,这一手他确实留了一个破绽,不由微微眯眼瞧着,半晌,凌夜寒落子,萧宸合了一下双眸,又是一招臭棋。
这一盘下了快两盏茶,倒不是这一局凌夜寒有长进,而是他下的太小心,落一次子都要等半天,萧宸不由打了个呵欠。
凌夜寒偷瞄了他一下,是不是他下的太磨叽了?这下棋就像是战场厮杀,肯定是雷霆对阵,快进快出来的过瘾,这一局他得换个下法,他坐直了一些,率先落子,萧宸紧跟一子,而后刚想闭眼眯一会儿,对面那乌龟竟然紧接着就落了子,他也跟着落子,凌夜寒下的虎虎生风,落子的动作干脆利落,若是忽略一招比一招臭的棋,倒也有两分唬人的气势。
在这气势之下,凌夜寒输棋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用上,萧宸终于忍不住开口:
“你是输傻了,开始乱下了?”
凌夜寒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
“没有,我是怕下的太慢,你下的不尽兴。”
萧宸手中捻着棋子忍不住笑出了声来,白日里威严的面容染上了舒朗的笑意:
“都说这下棋就像排兵布阵,棋下的不好,这仗也打不好,朕从前对此还颇为赞同,如今倒是不敢苟同了,会打仗却下的一手臭棋的人可不就在朕眼前。”
凌夜寒现在也有点儿懵,他其实从前没和萧宸下过棋,他下棋多数都是和成保保,而且他大多数时候都是赢的,成保保今日中午还鼓励他可以找机会多和心上人下棋,反正他棋艺好,现在,他都不知道是成保保太差劲,还是萧宸棋艺当真天下无双了。
“真那么差劲吗?”
萧宸不知想起什么来,眉眼笑意更深:
“你从前是不是下棋赢过成保保?”
凌夜寒点头:
“是啊,我和他下十局八胜。”
萧宸看了一眼那惨烈的棋盘笑道:
“前阵子成忠进宫与朕下棋,聊起一件让他颇为头疼的事儿,他说成保保与你下棋输了后回去日日找人练手,他少有见到儿子有这等争胜之心还颇觉欣慰,特意叫了成保保到书房准备指教两下。”
凌夜寒忍不住问:
“然后呢?”
“然后成忠与他儿子下的十几盘后气的头脑昏胀,说孺子不可教也,与朕下棋的时候提起这段都还在吹胡子,朕那会儿还以为你真在棋艺上有些天赋,却没想到是与成保保菜鸡互啄。”
凌夜寒...
他垂着脑袋看着棋盘,悬着的心终于死了,成保保真是误他啊,原来他下棋这么差劲,但凡他早点儿知道今日也不会到御前丢人啊。
他默默开始收棋盘上的棋子,萧宸瞅着垂着脑袋的人,抬手一颗棋子丢到他头上:
“怎么?这就认输了?”
被砸了狗头的人抬头:
“没有,我回去练,等练好了再来找你下。”
萧宸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八九岁的凌夜寒,那会儿才到他下巴的少年在院子里被他一次一次挑飞手里的木剑,他就一次一次去把剑捡回来,眼睛有些红却没哭,站在那强迫自己挺直腰板:
“等我再回去练,练好了再来找你。”
说完他顶着撅在头顶的小抓髻就背着剑走了,此后,三五不时就有这么个小孩儿来找他比剑,小孩儿晒得越来越黑,手掌的茧子越来越厚,个子也越来越高,慢慢的,那个总是红着眼眶被打败又再一次次回来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军中束着高马尾一身银甲,一把断岳,狂傲地挑战一整个军中将领,又次次得胜而归的少年将军。
原来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萧宸没来由看不得他这委屈模样:
“罢了,索性朕今日有空,就教教你。”
凌夜寒一双眼睛像是骤然被光照了进去,瞬间亮晶晶:
“好。”
过了小半个时辰,玄衣帝王方才那闲适懒散的神色已经不在,开始频繁皱眉:
“拿回去,再好好想想应该下哪。”
对面的凌夜寒额角都是汗,看得出来很用力在学了,张福都有眼力见地递了三次帕子。
但是每落一次子,萧宸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又过了半个时辰,萧宸终于接受了凌夜寒下棋的天分和学剑的天分天差地别这个事实,他缓缓合眼靠回软榻:
“就到这儿吧,你这棋朕多看一眼都头晕。”
凌夜寒也终于松了一口气,赶紧双手给萧宸递上茶,就像小时候惹了他生气,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萧宸喝了茶,用手戳了一下他的额头:
“日后与人下棋万不可说朕曾调教过你。”
第14章 后悔
本来萧宸还想着将剩下的几个折子看完,但是陪着凌夜寒下了几局棋,就被这笨学生气的头晕,难得犯懒想着第二日再看。
瞧着外面的天色也不早了,宫里这会儿早就下钥了,凌夜寒坐起身,眉眼有些困倦:
“行了,朕困了,你也回去吧,拿着朕的令牌让人开宫门。”
凌夜寒摇了摇脑袋:
“我不回去了,我明早当值,一会儿回值房睡就好。”
萧宸抬眼,看了看对面杵着的人想起什么,勾了勾手:
“过来。”
凌夜寒听话上前,萧宸也没起身,直接抬起手扯开了他的衣领,有些微凉的手指触及皮肤的时候,凌夜寒浑身都紧绷了一下,呼吸好像都慢了下来,脑子哄了一下,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了萧宸碰他的地方,他怕失态下意识向侧后躲了一下,萧宸手一空,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面上的神色淡了一点儿,收回了手。
凌夜寒几乎是在退后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
“伤都好了?”
凌夜寒想解释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说,只好拖着干巴巴地声音开口:
“嗯,小伤。”
萧宸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摆了摆手让他下去休息。
凌夜寒一个人走在回值房的路上,刚才锁骨上被那人手指轻触的地方似乎还烧火似的与别处不同,就在刚才那一瞬,他脑子里想到的竟然是那一晚朦胧记忆中萧宸脱下里衣的样子,甚至,他可耻的有了旖旎的反应。
宫道的两旁没有人,他两步跨到宫墙边上,抓起一捧雪就照着脸和脖子上拍了下去,手被化掉的冰雪冻的通红,他不断往脸上拍,冰冷的触感这才让体内躁动似的血气冷了下来,回到值房,他抓起被子就缩到了里面,半夜却又坐了起来,眼前都是刚才萧宸面上的表情,他刚才不识好歹,他是不是生气了?
第二日他一醒来就被告知陛下再次取消了早朝,他当值的地方也就由议政宫大门变成了紫宸殿大门,他顶着一对儿黑眼圈到了紫宸殿,他猜到萧宸这几日不上朝就是为了压下陈家的事儿,不给那些世家旧族蹦跶的机会。
紫宸殿一上午依旧进进出出朝臣不断,凌夜寒这一次却连谁进去谁出去都没在意,脑子里还是昨晚的事儿。
忽然,张福推门从里面出来:
“侯爷,陛下叫您进去。”
凌夜寒骤然回神儿,都没多问一句就冲了进去,进去才发现殿内不止萧宸,还有赵孟先,户部,吏部和兵部的几名朝臣,这几人面上神色各异,瞧着似乎是因为什么事儿起了争执,不过方才他在门口跑神儿,此刻还真不知道里面这会儿在议什么,他上前规矩给御案后的人行礼:
“臣给陛下请安。”
“起来吧。”
凌夜寒抬头看了看萧宸的脸色,好像看不出什么异常,萧宸直接点了点最后面的那把椅子,也不知是说给凌夜寒听还是说给在场的朝臣听:
“御前侍卫按理是没资格坐在这里的,不过此刻议的是永州战后事宜,念你在永州有功,坐下听一听吧。”
凌夜寒规矩地坐下,听了半天,听明白了,原来是葛云今早递了折子进宫,言说永州那地儿本就贫瘠,这一战虽然后来险胜,但是前面那几场大战却确确实实是血流成河的硬仗,导致现在永州军中折损近三成,还有四成的伤兵,他请求朝廷加派兵力镇守永州,并且从内地外迁百姓至永州开土拓田,巩固已经打下的祁支山下的大片土地。
而此事中六部中却意见有些不一。
户部侍郎邹青云首先跳出来反对:
“陛下,去年江南刚遭遇水灾,如今黔中等地匪患仍在,加之前些年天下动乱,连年打仗,导致成年男丁被征召入伍的已经不少,如今朝廷此刻应该鼓励农户在肥沃的土地上多耕种,而不是远迁至土地贫瘠的永州啊。”
而兵部侍郎姜卓则是举双手赞成:
“陛下,按着邹大人的话说,只在已经开垦的肥沃的土地上耕种,荒田一律不值得开荒,这将置那些马革裹尸,血洒疆场也要守土卫边,开疆拓土的将士于何地?”
说着他还瞟了一眼邹青云:
“有些大人没吃过战场的沙子,不懂得将士辛劳,如今这土地都打下来了,连出几个人都斤斤计较。”
邹青云也是个一点就着的主,当下站在来,一双眼睛瞪的溜圆:
“你说谁斤斤计较?”
“谁火大我就说谁。”
“你好意思说我斤斤计较?你们光知道在前面打,忘了谁在后面勒紧腰带拱你们粮草了?”
凌夜寒看了一眼那快蹦到姜卓鼻子上骂的邹青云,说起来这位户部侍郎他还真不陌生,上辈子以铁公鸡著称的户部尚书沈玉退下去之后,他就提拔了新任铁公鸡邹青云为户部尚书,不过那是十几年后的邹青云,那个时候的邹青云虽然也偶尔跳脚,但是远没有现在这么活泼。
他又看了一眼户部和兵部的老大,户部尚书沈玉和兵部尚书成忠,这俩人倒是老神在在,他又顺着视线看了一眼那一直都坐在萧宸下首第一位的人,赵孟先,哼,还是从前在军中那样子,一副什么都尽在掌握的模样。
殊不知御座上的那人已经将他这看了一圈的目光瞧了一遍了,一身玄底云纹龙袍的帝王轻撩眉眼:
“凌侍卫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