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深微怔,继而笑骂:“烫得你手脱皮!记得拿棉巾裹好了!”
狄花荡大笑,笑声如荒原上野蛮生长的杂草。
她转身离开,边走边招呼余魂。后者仗着个子娇小,躲在荷花池边,试图捞锦鲤来烤。她呼唤她:“走了,小鱼儿,我们归家!”
第63章 同个夏夜想起他
这封“烫热”的信送到叶阳辞手上时,他正在制作给小世子秦炎开的见面礼,没来得及第一时间拆看。
三岁孩子想要个小木马,可以骑着摇来摇去,假装自己正在冲锋陷阵的那种。叶阳辞的木工活不如农活利索,但勉强也能胜任。木马还是木驴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
他持刻刀的手腕上,多了一串血琥珀腕珠,是安练茹与安伽蓝一同送的见面礼。
血琥珀又称“血遗玉”,比黄琥珀稀有与珍贵得多,据说佩之能凝神聚气,定心安魂,夜里也会好睡。
姐妹俩颠沛流离间,遗失了许多金银细软,但这串血珀却一直带在身边,最艰苦时也没有卖掉。
如今赠与叶阳辞,不只谢他收容与保护之恩,也谢他萍水拔剑的侠义之情。
安伽蓝刚陪孩子练完基本功,抹去额头上的汗水,坐在台阶上看他制作木马。
她说:“涧川的金刚菩提手串是他大哥送的。我们身为次妃,不好觍着脸自称他大嫂,但也想送你一副手串。反正就是涧川有的,你也得有。对吧姐姐?”
安练茹坐在花树藤椅上,一手剥茧抽丝,一手卷着蚕丝扇,柔声道:“对。”
叶阳辞爱惜地摸了摸血珀手串,笑微微地说:“多谢大安姐,小安姐。我会珍藏的。”
安伽蓝转头看正撅着屁股抓天牛的小儿子,眉宇间渗出一丝淡淡的忧愁:“听说小鲁王薨了。涧川入主鲁王府,迟早要将我们母子三人接过去。涧川若成了新任鲁王,我希望这个孩子不再被唤做‘世子’,就让他过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吧,这也是他父亲愿意看到的。鲁王一脉,自有涧川的子嗣继承爵位。”
叶阳辞刻着木马耳朵的手停住了。
须臾又动起来。他云淡风轻地说:“事未及彼,言之尚早。”
做好木马后,叶阳辞亲自安顿了狄花荡与她麾下近四千名愿意归耕的响马。
准确地说,成分复杂的“血铃铛”响马团伙,已经被狄花荡清洗、提纯过。仍想打家劫舍的自行离开,不愿遵守律令的被驱逐,其中矿工走得最多。剩下一部分矿工和大部分马贼,以身上有刺青的墨侠勇士为核心,重新编排队伍。
难得的是队伍里还有一些年轻女子,之前是女匪,如今是女侠,很快还会兼作女农、女工、女商。
德州卫游击营,归顺的“血铃铛”,加上不时投奔而来的流民,夏津县一下子多了六七千人口,不再是人手紧巴巴的状态了。
虽然仍是男多女少的畸形比例,但问题总会解决的。
几日后,郭、韩两家的家主与正房子弟从临清回来,一脸尴尬地来向知县大人请罪。叶阳辞揶揄与敲打了几句,看在雪中送炭的贷款份上,倒也没为难他们。
郭、韩两家为了赔罪,主动提出不用还款了,但叶阳辞向来一是一、二是二,公家贷款公家还,而且杏桑大集过后,他又赚了不少钱,还得起。
萧珩混在郭、韩两家的车队里来了一趟夏津,还给自己戴了个韩家子弟的新脸孔。但叶阳辞一眼就能认出他——那股子云遮雾掩的气息,一旦记住了,就能在无数伪装中认出来。
萧珩:“卑职来带走方越。”
叶阳辞:“不是带走,是赎回,要赎金的。”
方越:“我又不是肉票,叶阳大人你可别当土匪啊!”
叶阳辞:“那就是赎罪金,他在本官这里犯了事儿。”
萧珩:“……那算了,人我不要了。”
方越:“别呀头儿!我自己掏,掏钱还不行吗?带我走啊头儿!我再也不想吃豆芽饼了!我想吃打卤面,放猪头肉卤子,十碗!”
萧珩:“面我请,钱你自己掏。”
方越哭丧着脸,掏了一笔五十两银的赎罪金,被他的头儿领走了。
临走时,萧珩随手折走了庭中一支刮过叶阳辞帽檐的木槿花。
夏夜的园中有促织唧啧。在麦香里、流萤间,叶阳辞想起夏津消失了的荒田鬼火,不禁南望聊城方向,一缕幽思盘桓不去——
那里有个孤独的、爱写信的郡王,是否也在同个夏夜想起了他?
东昌府一案,从六月底查到了十一月,方才宣告案结。
此案惊动天听,在朝堂上引发轩然大波,就连京城的三法司——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与户部之间也因此发生了争执。
延徽帝坐在天和殿的宝座上听政。丹墀下方不同派系的官员各抒己见,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其实对此案早有定夺:
高唐知州许慰平死得太难堪,马贼屠衙时他还不如撞柱子呢,连那些烈妇都比不过。
马贼“血铃铛”一伙着实该死,但人数众多又剽悍,卫所铲除不易,或可以朝廷名义招安。待降服了狄花荡,再命她去剿灭其他马贼,驱狼吞虎,最后叫虎狼同归于尽。
临清所千户葛燎,无名小卒,死不足惜。
平山卫指挥使闵仙鲤,同样死不足惜。疯了?还没死?那就斩了吧。
钞关主事林疏风是户部派去漕运线上捞钱的,但所捞的钱大部分又没进入朕的内帑,刚好趁他犯事处理掉,换个人把守钞关。就从新建的银官局里选拔。户部官员要闹,说白了就是为他们背后的世家大族争利益。朕建国即位之前,就该借着战乱将那些世族多杀掉几批,如今二十多年过去吃得脑满肠肥,还尾大不掉。
东昌知府蔡庚,见风使舵,贪财好色。事到临头了就装病?四品大员的脸都不要了。但容九淋替他求了情。容九淋还是很好用的,又是统领百官的阁相,这点皇恩就赐给他吧。把蔡庚挪个窝,去北直隶的顺德府当知府,给他多配几个能干的辅官,以补其短。
不贬黜蔡庚,薛图南八成又要联合御史台另一批不怕死的,上疏弹劾蔡庚与容九淋。真是按下葫芦浮起瓢。这个“薛秤杆”!
薛图南要弹劾的官员不能贬,那么他所推荐的官员不妨升一升,稍微做个平衡,也好堵住言官喋喋不休的嘴。
——他推荐谁来着?
“薛御史方才提议要擢升哪个?有何政绩?”延徽帝抬起眼皮,觉得今日的眼皮有些松弛浮肿,不快地撑了撑额头皮肉。
他一发话,殿内便肃静了。唯有薛图南的声音,铮铮地回荡:“夏津知县叶阳辞。他虽上任不满一年,政绩斐然,开荒田两万多亩;人口增加近八千,比他赴任时整整翻了一倍;所得税课较之前翻了三倍。他在夏津遍植麦棉杏桑、广开商渠,筑城修路,短短时间,将一个废墟般的贫困县打造成百姓安居乐业的富庶之县。更难得的是,他还有守城平乱之功,率全县军民抗击马贼,以四百守军击败五千矿匪与响马骑兵!”
满殿哗然!
别说本朝二十多年以来,就算把前朝、再前一朝都算上,也没有过这样惊人战绩的守城之胜!
一座年久失修的土城。一个年纪轻轻刚任职的知县。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莫非章报有误?
薛图南听见了朝臣中的窃窃私语,提高声量,清喝道:“老臣人在当场,亲眼看的他退敌全城!谁说章报有误,来找我对质!”
殿内再次安静了。
这些政绩若为真实,别说知州了,直接给个知府都不为过。只是他实在年纪太轻,资历不足,连升三品难以服众,也会使得多年苦熬的老臣们心中不平。
满殿目光投向御座上的延徽帝,只看圣心如何定夺。
延徽帝将眉上肌肉抬高了些,自觉眼皮不掉了,心情有所好转。薛图南表功的这个知县,政绩的确惊人,然而一县之利,杯水车薪。对他内帑的充盈有什么大用处?唔……此人能赚钱,也许换个位置,还真能多点用处。
“夏津知县,叫什么来着?”
“禀陛下,夏津知县名唤叶阳辞,字截云。”
延徽帝依稀觉得这个名字耳熟,蹙眉思索。
旁边侍立着奉宸卫指挥使宁却尘。他俯身低头,小声提醒:“那个亵玩御猫的翰林……”
延徽帝有些印象了:挠猫尾巴的那个,容貌甚美。
他贵为天子,年年所见的年轻俊彦有如过江之鲫,见多了也就不稀罕了,但那个小翰林还能在他的回忆里蹦跶出水花。
“叶阳辞没去临清赴任吗?”延徽帝问。
吏部有官员错愕,有官员极力回忆,然后额头冒出冷汗。
延徽帝目光扫过他们,心下明了,借题发挥:“朕的口谕是什么?你们谁还记得?”
一名吏部经办官员心知躲不过,战战兢兢出列:“陛下去年口谕,‘这么喜欢狮猫,就去山东养猫吧’。”
延徽帝问:“山东哪儿特产狮子猫?是夏津吗?”
“回、回陛下,不是夏津,是临清。”
延徽帝拍扶手而起:“朕的口谕!朕的!也有人敢阳奉阴违,偷梁换柱!临清七省通衢,富庶之地,不配给朕所指的官员是吧?”
朝臣跪倒一地,纷纷口称:“陛下息怒。”涉事的几名吏部官员跪在金砖地面,摇摇欲坠。
延徽帝怒道:“查,谁拿肥缺换私利,全都罢免了!”
三法司官员当即应声:“臣等遵旨。”
怎么可能查得清呢?更别说全部罢免了。抓个错处,逼得这些人背后的朝臣与世族集团,割让利益保住官位罢了。
皇帝的内帑又将迎来一波利益收割,如在万鸦啄食的麦田里抢收粮食。
延徽帝顺水推舟,说:“擢升叶阳辞去临清,担任知州,即刻赴任。若来年课税有功,再行封赏。”
满殿官员口称“陛下圣明”。
只有薛图南等几位清明之士,在暗中摇头叹息——皇上发怒,怒的不是有才之士沉沦下僚,而是皇权被官员所蚀,君威受到了挑衅。如此重私利之君,方才养出一殿逐私利之臣,实为造因得果啊。
也罢,反正举荐贤能的目的是达到了。至于背后的龌龊,将来若是再见到叶阳辞,倒也不必在他面前提起,污了一轮明月。
延徽帝约略估算了这次收益,满意坐下,连带对长公主力求之事也生出几分宽容之心。
他的侄子秦湍亡于楼塌事故,但有人证物证,指控其牵涉东昌府一案,是为主谋。堂堂亲王,又没有犯十恶不赦之罪,对他也足够恭顺,死都死了,难道还要挖出来问罪鞭尸不成?
秦湍无子,“鲁王”之位本可顺理成章地废除。然而他的长姐这次固执得很,豁出去似的,非要给秦深争个郡王晋封亲王的恩典,甚至不惜拿自己往日军功说事。要知道,明日黄花的军功,用一点就少一点,那都是她的护身符。
罢了,秦榴一脉也就只剩这根独苗。而且秦深风评一般,平庸得很,即便给了亲王之位,也是碌碌无为一生。
但这个“鲁”字封号……
延徽帝琢磨片刻,再次下旨:“鲁王秦湍无子而薨。高唐郡王秦深,性淳质朴,宜继其位,兄终弟及,亦有先例。朕决意,择日于京城行亲王晋封典礼,废除封号‘鲁’,赐新封号——‘伏’。”
伏?伏王……大臣们面面相觑。
礼部左右侍郎忍不住低声细语:“‘伏’字原形,犬在人下,意为俯首帖耳。这可不是个好封号啊。”
“陛下若是想表达望其恭顺之意,为何不用‘敬’‘翊’等美号,非得用‘伏’这个恶号呢?”
“这……帝心不可度,不可度,我等奉命行事就好。”
礼部尚书拜道:“臣遵旨。即刻筹备亲王晋封典礼事宜。”
司礼监太监尖声道:“退朝——”
第64章 平生一顾即终年
秦深接到了从京城送来的晋封圣旨,圣旨上“伏王”二字异常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