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眉头抖动了一下,两腮肌肉在皮下轻微滚过,转眼又恢复了平静面容。他甚至还朝宣旨太监笑了笑,说:“皇恩浩荡,纵粉身碎骨也难以为报。本王这便去找木匠,描摹皇上的御笔,雕刻‘伏王府’匾额,回头卜个黄道吉日,悬挂在大门上。”
宣旨太监对高唐郡王的态度很满意,又收了一包沉甸甸的车马钱,就更满意了。
太监们离开后,秦深卷起圣旨捆扎好,一脚踢得它高高飞起,飞向旁边守立的姜阔。
姜阔脑子里知道这东西金贵,不能踢,损毁了是要掉脑袋的,但他的腿脚反应更快一步,蝎子摆尾就踢还回去了。
秦深接住,再踢。
姜阔拐一脚,转给了副统领白蒙,白蒙又传给侍卫胡延索。几个人就这么大逆不道地蹴起了圣旨鞠。
直到仆从急冲冲赶来禀报:“王爷,瞿长史掉进池塘里啦!”
原来秦湍之事尘埃落定后,秦深亲自跑了趟夏津,把安练茹、安伽蓝两位嫂嫂与侄儿秦炎开一起接回鲁王府。
姐妹俩刚进府不到半日,就与长史瞿境狭路相逢。
瞿境一脸震惊,见了鬼似的。当眼前两个女子的面容,与三四年之前,河流中载沉载浮的两张惨白面容逐渐重叠,他发出了一声饱含恐惧与不可置信的惊叫。
安家姐妹还只字未提,瞿境转身就跑,跑得手脚跌撞、五官扭曲。
他这么一跑,安伽蓝就像猎犬遇到逃窜的黄鼠狼,忍住不追是不可能的。她不仅紧追不舍,还边跑边射箭,把瞿境当作了移动靶。
移动靶子经历几次箭矢惊魂后,终于慌不择路地摔进池塘里,在长满浮萍的水面载沉载浮。
安伽蓝手握猎弓站在岸边,啐了一口:“我不杀你。你当初怎么对我和姐姐的,我以牙还牙,多一点便宜都不占。我们当年被逼跳水,差点淹死在河里,你就这么站在岸边,监工似的盯着,说‘怎么扑腾这么久’。每个字穿过扭曲的水波传过来,都变形有如鬼唳,现在这些统统还给你!”
瞿境想求饶,但嘴一张,冰冷的池水就灌进来。他像只旱鸭子奋力扑腾,安伽蓝冷眼旁观,最后看着他沉了底。
典簿钟晓闻声赶来,见此一幕,吓得腿软跌坐在地。
安伽蓝转头,意犹未尽似的看了他一眼。
钟晓大叫:“小安王妃!属下当年不知情,更没有参与过逼杀女眷之事!属下也是后来才听瞿长史说起过的……”
安伽蓝握弓,拉弦,做射箭状。把钟晓骇得紧贴墙壁、浑身瘫软后,她“嘣”地放了一声空弦,说:“饶你一命。好好效忠三王爷,否则——”
钟晓死里逃生,连连顿首谢恩。
仆从来报这件事时,秦深刚好把圣旨踢进承运殿的斗拱夹缝里。他抬头看着层层叠叠的桁与枋,回了句:“我伽蓝嫂嫂可累着了,晚膳多加两道肉菜。”
身在夏津的叶阳辞,感慨着赵夜庭与狄花荡的人手实在是生力军。这半年来他们再次修缮城池,除了翻新城内的文庙、仓廒等,还把城墙箭楼和瓮城都建出来了。而城外拓宽后的卫河河道,能并行三艘五百石的大漕船。
清点完秋收,叶阳辞发现满仓钱粮简直要流到外面的街道上。
不仅能还清前几任知县欠下的两万多两银的负债,把财政亏空填平,还能再剩下两万左右,刚好可以还清高唐王的典金,把传家宝赎回来。
可刚动还钱的心思,叶阳辞就踌躇了。
的确,这笔钱本就是秦深的,或者说本就是他用诗卷典押的,等于免息借给夏津,理所应当要归还给他。
但若是现在就还,夏津县的库存银粮又要空了,明年春耕怎么办呢?
……罢了,好歹离最后的赎回期限还有两年,再努力赚钱吧。
正规划来年的叶阳辞,接到了从京城吏部快马送来的调任文书。
夏津的百姓们喜气洋洋,准备过个肥年,猛然听四下里传言,说朝廷要把叶阳大人调任临清,感觉天都要塌了!
这才一年呐,为什么要把我们的青天大老爷调走!
临清都富成那样了,还缺人当官儿吗?
我们夏津刚有起色,万一又来个贪官、昏官,今后的日子还怎么过啊!
怎么办?怎么办?心头发慌的百姓们纷纷向县学生员,向教书先生求教,如何才能把他们的声音传到上面,留住叶阳大人。跪地拦轿有用吗?万人联名书有用吗?
叶阳辞听闻此事,连忙叫来一众属官,让他们亲自带队去市井田间,劝说百姓们千万不要激奋行事。心意愧领,但这些举动着实不妥。包括什么送万民伞、行脱靴礼也都不要做,浮名虚誉罢了,不如把人力、物力留在后续民生上。
县衙官吏们拉着乡绅到处劝说,劝得口干舌燥,好歹是把这股风压了下来。
眼见赴任之日在即,叶阳辞挑了个天光未明的拂晓,把官印留在县衙,殷殷于烟鱼尾嘱咐过一众官吏,带上家仆、书童与几箱子私人物品,驾驶马车离开夏津县城。
留给夏津的两万两银,就当他的个人捐赠了,好歹用之于民,他不亏。况且这些百姓还唤了他一年的青天老爷,那么他就尽所能的,为他们把这青天撑久一点。
叶阳辞热爱赚钱,但也从不吝于把钱花在他认为值得的地方。
他两袖清风地来,也两袖清风地去,自以为走得悄无声息,谁想消息从县衙内就流出去了。
从西城门往临清去的驿道,两侧黑压压站满了夏津百姓,一个个拖儿带女、肃容正色,在道旁田边安安静静地等候着。
叶阳辞撩开车帘见到这一幕,忙吩咐车夫停车。他走下马车,朝百姓们拱手深揖:“刚来不到一年,又要走了,连三年任期都待不满,惭愧啊……让乡亲们失望了……”
离他最近的中年文士当即还礼:“明府言重了!您是夏津的再生父母,任期未满便升迁,那是功绩彪炳,是人心所向啊!”
叶阳辞长叹一口气,说:“大家回去吧,都回去吧。”
百姓们默默摇头,哽咽泪流。
他只好在驿道上徒步而行,每走一步,便有许多只手恋恋不舍地牵住他的衣袂,又在他举步时,轻轻松开。
此起彼伏的无数双手,仿佛一道向着南方涌动的潮水,负载着他,托举着他,将他推送去更远、更高的地方。
叶阳辞在这条五里路上,足足走了半个时辰,直至天色微亮,雄鸡唱白。
一对老夫妇怀抱襁褓,突然跌跌撞撞挤进人群,拦路跪倒在他面前,泪流满面地说:“知县大人,听闻您医术精湛,针下能活死人,求您救救我们的孙女儿吧!她才刚出生,就没了气息……”
叶阳辞面色一凛,当即接过襁褓,掀开抱被仔细看。
是个新生儿,一动不动,浑身青紫,像是羊水窒息之症。
他倒提女婴双腿,用力拍打足心,又以拇指按压心口,均无效果。那婴儿仍是一点呼吸也无。
叶阳辞当机立断,朝后方的随从唤道:“李檀!取针来!”
李檀立刻从车厢包袱内取来针袋。叶阳辞手拈银针,毫不犹豫地下在水沟、素髎两处主穴,浅刺留针,持续作轻快捻转。
女婴家属与围观的百姓屏息以待。
针走经穴,龙虎升腾。那女婴先是蠕动了几下,渐次有了呼吸,随后“呱”一下哭出声。
老夫妇也放声大哭。
叶阳辞没有停手,银针紧接着又下在涌泉、十宣、百会三处辅穴,以泻法徐徐捻转。
女婴的啼哭声越发响亮,直到与寻常健康婴儿无异了,叶阳辞方才收针,松了口大气:“无碍了,好好抚养,日后不会落下病根。”
老夫妇连连叩头感谢。老妪哭道:“感谢知县大人为我孙女儿活命,大人功德无量,功德无量……”
老叟也含泪道:“大人是舍孙女的救星福神,求大人为她赐名。”
叶阳辞问:“她父母姓名为何?”
老叟答:“我儿名唤张碑,已身故。儿媳名唤贾秀珠。我们一家原是禹城人士,今年三月迁来,当时是由一位姜统领带来的,还在进城前见过大人一面,大人可还记得?”
叶阳辞想起来了,是他去给秦深治疗风温病之前,姜阔送来的那一家子。说是他当家的原本在高唐王手下的手下做事,失足溺亡,家眷无依无靠,遗孀又有了身子,送来夏津妥善安置。
转眼八个月过去,那个遗腹子生了下来,险些夭折,所幸死里逃生。
有这份因缘在,叶阳辞不仅打算给孩子取名,还想送她一份出生礼。他想了想,命李檀取他常用的松皮扇过来,摘下作为扇坠的那只黄水晶鲤鱼,塞进女婴手里。
“嘉禾颖新,鱼跃龙门,这孩子就叫张嘉鱼吧。”
“张嘉鱼,好名字啊。”周围百姓纷纷道,“这姑娘日后定然有福气。”
老夫妇连连谢恩。叶阳辞裹紧襁褓,见一缕晨曦洒在女婴头面上,细毛绒绒如麦茬。他心头一动,将女婴高高举起,让曙光洒遍她全身。
“嘉禾颖新,天佑夏津!”人群中有祝祷声响起,很快席卷当场,声震云霄。
这个女婴奇迹般的出生经历,成了夏津人人称颂的神妙,也在代代相传中至少影响了后世几十年,使得当地的重女风俗,殊异于全省。
而眼下,叶阳辞只是将她轻轻放回她祖父母怀中,向周围百姓作最后的道别。
他登上马车,如一叶孤舟渐行渐远。
后方隐约有歌声飘来:“英雄骨,豺狼骨,千古成败,皆已入土。禾风起,麦香里,任尔高低,化作春泥……”
车辚辚,即将出夏津地界,随从忽来禀报,说前方有支奇怪的行人队伍,在骑兵护卫下,朝夏津县城而来,将与他们的马车迎面遇上。
叶阳辞叫停马车,站在车辕上眺望,竟是一支全为女子的行人队伍,属实罕见。他从护卫的骑兵中,一眼认出了姜阔。
姜阔快马上前,向他行礼:“叶阳大人这是要去临清赴任?”
叶阳辞点头,问:“这些女子是怎么回事?”
姜阔答:“都是些可怜女子,有太过贫困被家中发卖的,有不守妇道被问罪的,还有色衰体弱从勾栏瓦肆被撵出来的。这些女子在全国各地揭了王爷的公告,以赎金收编而来,渐渐聚了这么多。卑职奉王爷之命,送她们来夏津落户,让她们有个安身立命之地,还可以劳作养活自己。
“王爷说了,你没出夏津地界,就还赶得及。从响马到女子队,总共一万人口,他践诺了。”
叶阳辞怔住,随后发自内心的笑了:“王爷有心,是个重诺之人。”
姜阔道:“不只有心,还有行动。王爷也来了,在前方渡口驿等大人,就是当初险些被大人的扇子砸到头的地方。”
叶阳辞转过身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神情,须臾闷着声道:“你先送这些女子去夏津,我这便去见他。”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平生一顾,至此终年。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第一卷禾风起·完)
第二卷 清波引
第65章 契约积了不少灰
叶阳大人还记得他刚踏上夏津地界时,站在渡口附近的高坡,放眼望去的情景——晴空下一片葱郁的荒原野岭,穷得有山有水有风景,就是没人烟。
时隔近一年,他再次站在这高坡上,放眼望去,满目皆是田茂嘉禾,山覆果林,炊烟袅袅,恍惚换了天地人间。
秦深与他并肩而立,手持那把黑白双面的折扇,透过枝叶间的缝隙,瞄着坡下的驿道,摆动手腕作势投掷。
叶阳辞歪了头,侧目而视,怀着揶揄与微妙的期待:“做什么,照猫画虎呢?”
秦深若有所思:“我发现了。”
“发现了什么?”
“发现扇子若真是失手从这儿掉下去,十有八九会被枝叶兜住。只有准头和力道足够巧妙,才能精确地穿过那么窄的缝隙,往我头上砸。”秦深转过脸,注视他,“截云,所以你当时的确是故意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