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反复无常的萧珩,自称要去杀葛燎,取证据,目前还杳无音信。
今夜漫长而艰难,该处理的事一桩接着一桩,都是不容出错的要务。
但好在,截云在他身边。
再怎么风雨如晦,再怎么若涉渊水,只要截云在他身边——
“轰隆!”
姗姗来迟的惊雷终于撕开雨夜,叶阳辞抬头望去,依稀听见了脱困而去的龙吟声。
第56章 实乃天生枭雄也
雷声滚过几轮后,雨势渐歇。
鲁王府的这场变乱,来如平地惊雷,罢如夜雨阑珊。
狄花荡所率的墨侠们倏忽撤退。王府侍卫好不容易从激烈战局中脱身,到处寻找躲藏起来的主子,却骇然发现“千机百变阁”成了铁山废墟,而小鲁王秦湍……据长史瞿境所言,楼倒塌时慢了一步,惨遭活埋。
高唐王秦深站在废墟边上,红着眼,哽咽着对侍卫们下令:务必要挖出他二哥,这可是他仅存世间的唯一至亲。
至亲倒是真的,“仅存世间”就未必了,几百名侍卫花了整半夜,终于在翌日清晨,将秦湍的遗体从废墟下扒拉出来,早已是血肉模糊,身上无数被尖锐铁皮贯穿的伤口。所幸头脸还算完整,冠帽也在,可以确认是秦湍本人无疑。
“二哥——”秦深抚尸恸哭,哭到一时闭气,被赶来的御史薛图南及时搀住。
薛御史刚从平山卫指挥使司赶过来。
昨夜他与郑澄混在宾客中逃出鲁王府,本想去衙门找蔡知府表露身份,好举兵援助,不料在卫仓街被截杀王府报案人的郭四象拦住。
郭四象当着他们的面,揭发平山卫指挥使闵仙鲤等人的罪行,还依照叶阳辞所授之计,策反了平山卫经历燕怀成。
他们与郭四象同行,带着燕怀成的人马折返平山卫指挥使司,杀个回马枪,果然控制住了猝不及防的闵仙鲤。
闵仙鲤开始还抱着侥幸心理,怒斥燕怀成:“燕贼!是你指使麾下小旗郭四象盗窃官府文书、勾结响马作乱,刺杀亲王,意图谋逆!”
燕怀成本来内心还有两三分犹豫,被这么倒打一耙,顿时被逼上了与他不死不休的绝路,愤而反骂:“闵老狗!分明是你勾结宗室,欺下瞒上,祸害一府百姓!今夜两位御史就在当场,谁也不要跑,封锁本司,一间一间查抄过去,看查抄出的凿凿铁证,究竟是你蓄意犯法,还是我被迫从贼!”
这俩说辞不都是在为你自己开脱?闵仙鲤恨不得拔刀直接劈了他,甚至将凶光毕露的眼神转向薛图南和郑澄。
薛图南知道他若是要合一卫之力强行灭口,己方两个文弱御史八成要殒命于此。“谋杀制使”虽是大罪,但也保不齐有人狗急跳墙,或者暗下杀手,建国二十多年,被暗杀的御史也不是完全没有。
郑澄表面镇定,暗中难免有点心慌。但薛图南稳如泰山,不是不知死,而是不畏死。
薛图南凛然道:“闵仙鲤,你尽管杀人灭口,就把老薛的血涂在这平山卫官署的大门上。吾死可以,但吾道必行,朝廷还有一百六十个御史,天下还有芸芸众生,所有眼睛都在冥冥中盯着你,你最终还是难逃法网,还要连累一家、三族。”
他转头对燕怀成和郭四象说:“燕经历,这平山卫官署自然是要查抄的,但你同样牵涉此案,不合动手。还是让郭小旗来。郭小旗,劳烦带着我二人的护卫,把查找出的相关证据全部装箱,贴上御史台的封条。”
郭四象应了一声,当即行动。
闵仙鲤的手在刀柄上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始终没把握在众目睽睽下强杀御史,事后还能完美掩盖罪证。一己之命,和一家、三族之命,他再不甘,也不得不做出权衡。
挣扎许久后,他拔出佩刀,投掷在地,长叹道:“薛御史,我也是被逼无奈,不得不听从小鲁王的旨意行事。”
你这老小子飞扬跋扈,也有今日,燕怀成冷笑出了声。
人心之善变,往往就在一念翻覆之间。昔日知遇之恩在此刻统统化成了仇,哪怕自己因此案受牵连,仕途再无希望,他也觉得快意。
薛图南说:“还请闵指挥使正厅落座,将‘走马符牌’暂时移交给我。”
闵仙鲤很想咆哮:我身为三品指挥使,麾下卫所精兵五千,你区区七品御史,有什么资格调用?!
但他知道薛图南并非寻常御史,这个“大岳一杆秤”,就算在京城御史台也有不小的话语权。若是薛图南非要把“大事奏裁,小事立断”的御史权力,用在处理地方的紧急军务上,也不算违背了朝廷法度。
可是要他乖乖交出走马符牌和调兵权,他又绝不甘心。
万般愤恨之下,闵仙鲤使出了无赖招数——先是暗中咬破舌尖,喷出一大口血沫。继而仰天大叫一声,僵直栽倒。
众人一怔,连忙上去查看究竟。
掐了几下人中,闵仙鲤猛地睁眼,弹身起来,嘿嘿哈哈地诡笑一阵,开始胡言乱语:“我乃九天大帝下凡尘,手持玄雷紫电打小人……哇哈哈哈……呔!站住!打的就是你这癞痢鬼!”
他扑到燕怀成身上,提起砂锅大的拳头就是一通乱揍。
燕怀成冷不丁挨了两拳,随即反应过来,一边奋力还手,一边招呼兵士过来拉偏架。
好容易拉开闵仙鲤,其人跳着脚,载歌载舞往官署大门外冲,被兵士七手八脚按住,送去内室锁起来。
薛图南、郑澄和郭四象面面相觑——
嚯,装疯。
这可真是自古以来,向死求生、剑走偏锋的赖活手段。若是能装一辈子,也算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可调兵的走马符牌一时拿不到了。不知被闵仙鲤藏在哪里,一处处搜,也需要时间。
薛图南长吸一口气:“先搜查整个官署,以免证据丢失。至于鲁王府那边……不能任由侍卫和马贼混战,需得立刻带兵平乱,再理清是非对错。郑御史,此处便交予你和郭小旗了。我与燕经历,带他麾下骑兵同去鲁王府。”
如此花费了半个夜晚的时间。晨光熹微时,薛图南带兵赶到了鲁王府。
入府之后,他一路不见任何打斗。马贼无影无踪,护卫们也不在正殿和广场,只偶尔有些仆役奔跑着,慌乱来去。
若非地上的尸体证明曾经有过的混战,昨夜骚乱恍惚是个幻梦一般。
薛图南逮住了个王府医官,与他一同匆忙赶往东北角的校场,见场中废墟如小山。
王府侍卫们满身的铁渣木屑,显然刚刚还在废墟里翻找。而小鲁王秦湍被压烂的遗体,正摆放在废墟边上。
高唐王秦深扒拉着他的嫡亲二哥,哭得肝肠寸断。
薛图南连忙上前劝慰,很及时地把哭到闭气的秦深搀住了。
秦深幽幽醒来,黯然道:“二哥……就连二哥也离我而去了……”
薛图南一见他的五官眉目,就回忆起二十多年前,自己在辽北战场所敬服的秦大帅的风采。面对故人之后,他满心怜惜地说道:“殿下,大悲大恸最为伤身,千万节哀。”
叶阳辞腰侧悬剑,掩身在殿宇重檐,俯瞰场中一幕,对秦深叹为观止之余,又颇有几分衷心的钦佩——
能屈能伸,如伪如真,杀人时当机立断,攻心时礼贤下士,实乃天生枭雄也!
此刻他不宜在现场,于是从屋顶悄然离开,去和撤离王府的狄花荡、姜阔碰头。还有培风、连影等四个贴身侍卫,应是已将英娘、窈娘和那个孩子安顿在了安全隐蔽的河船上。
叶阳辞在聊城为自己的布局收尾时,东昌知府蔡庚听闻了鲁王府之乱和小鲁王之死,在自家府邸中心慌意乱。
他只能一边极力销毁所有不利于己的证据,一边焦虑监察御史何时顺藤摸瓜查到自己头上。同时给远在京城的恩相容九淋写信,力图案发后能保自己一程。
免职了还可以起复,迁贬后还可以调升,只要不削官籍、不下天牢,就还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至于离聊城不远的临清,千户葛燎正面临他有生以来最大的性命危机。
萧珩坐在马背,一边擦刀,一边不紧不慢地倒数:“……五,四,三,二,一。好了,时间到。千户大人平日里对卑职的照拂,卑职还清了。
“千户大人,你逃得够远了吗?”他双腿一夹马腹,骏马嘶鸣着,奋蹄疾驰而去。
葛燎策马狂奔。
大半个时辰前,萧珩回到临清千户所,正逢葛燎准备前往郊外一处私家园林,接受漕运商人的宴请。
葛燎见了他,示意他也一并赴宴。
两人带着一支卫队行至城外,萧珩策马靠近,假借转达小鲁王旨意,口耳相凑时骤然发难,拔刀将他砍伤。
葛燎猝不及防下中了招,但因一身横练的外功,并未被击中要害,惊怒之下招呼卫队,一同围攻萧珩。
但他没料到的是,萧珩之前在刀法上藏了拙,如今不过盏茶工夫,就将为数不多的护卫杀戮干净。
仅剩葛燎一人,调转马头朝着城外兵营方向飞驰,去搬救兵。
萧珩很“大度”地给了对方五息时间逃命,然后开始猎杀。
他的马很快,驭术也了得,还比养尊处优的葛燎更深谙这一带的地形,抄近路追击,在离兵营只剩十里地时,截住了对方。
他的鸣鸿刀刚鐾过,锋利得要命,切肉如割草。
葛燎被割得体无完肤,左支右挡之际,怒恨交加地质问:“你是疯了吗?难道不知袭杀上官是什么罪?!”
“当然知道,”萧珩不以为意地答,“下属袭杀上官,掉脑袋的罪。”
“那你还发疯!赶紧悬崖勒马,我看与你往日私交情分上,还可以饶你一命。否则就算你能杀得了我,国法不容,平山卫也定会清理门户,如果落在小鲁王手上,你会死得更难看!”
萧珩对他的威胁嗤之以鼻:“你先死一死再说。至于闵仙鲤和秦湍那边,我自有办法应对。”
葛燎在匹练般的刀光中向后仰身,跌落马背。萧珩一跃而下,左脚踩在他的膝盖后弯,右脚踏实他的腰椎,俯身半蹲,将刀锋压在他的后颈上。
“究竟为何……要杀我?”葛燎口吐鲜血,绝望又不甘地追问,“我自认待你不薄……”
“为何?”萧珩垂目看他官帽上镶嵌的红碧玉。
——那是一块产自广西地区的鸡血红,产量稀少,作为贡品上送宫廷,民间有价无市。能弄到这么鲜艳的一块,也算是葛燎有本事了。
仿佛是个极短暂的缅怀,又仿佛只是个无所谓的垂眸,萧珩嘴角扬起一抹轻薄的笑:“没有理由。就像当年的‘湖广瑶乱’,蛮族想乱就乱了喔,朝廷说平也就平了,要什么理由。”
他运功踩断了葛燎的腰椎,在惨叫声中,用异常平稳的手,将刀锋寸寸下压,慢条斯理地割下葛燎的头颅。
血涌如泉。赤褐色血液在日光下亮汪汪地扩散出去,很快被干涸的沙地吮吸走。
萧珩在葛燎的后背衣物上擦拭刀刃血迹,嘴里无意识地轻哼着一曲赞美造物女神密洛陀的古老歌谣,用的是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密洛陀用雨帽造苍穹,身体成天柱,用线缝天地,褶皱成山河……”
后面的歌词,他不记得了。
他擦干净刀锋,收刀入鞘,抛下身首异处的尸体起身,翻身上马,朝着临清千户所的方向疾驰。
葛燎的机密文书、账本与金银藏在哪里,他早就暗查得一清二楚。如今回去,犹如秋熟刈麦,他可以尽情收割战果。
他相信在目前局势下,高唐王秦深会信守承诺,临清所正五品千户的位置,既然唾手可得,不妨一坐。
但他又隐隐遗憾秦深会信守承诺,否则借机闹一场事,看看那位叶阳大人是什么反应,不是更有意思么?
叶阳大人。
呼啸的风中,这四个字衔在萧珩唇齿间,绵绵密密地咀嚼着,回甘的罗汉果瓤一般。
叶阳辞。
第57章 用什么能留住他
秦深留在鲁王府,不走了。
不仅不走,还顺理成章地成了鲁王府实际上的主人,接手了秦湍的所有人力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