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自消墨水书写的密信,是韩鹿鸣亲笔捉刀,他模仿起容九淋的台阁体,比朝堂上任何一个跟风者都更加以假乱真。
奉宸卫在容府阁楼上搜查出的厌胜法器,也是萧珩让手下巧匠赶工制作,叶阳辞仗着月黑风高、武功高明,当夜悄悄放进去的。
而到御前对质那日,隐于幕后的韩鹿鸣终于现身城门,自称奉师命入京觐见圣上,“正巧”被袁松撞见。
这场倒阁之仗,叶阳辞是先锋大将;宁却尘甘当副将;韩鹿鸣为军中谋士;萧珩做了后军总督;袁太监全程游离,但关键时刻神来一笔;延徽帝则像晴雨不定的老天爷,被摸透气象,借了东风。
明面上看是叶阳辞独挑大梁,实则每一环都有人在恰到好处地施为,如此精心谋划的死局,容九淋这座高台着实倒得不冤。
第三件大事,延徽帝收到了来自总兵师万旋与兵部暗探分别传回的密报,证实渊岳军覆灭于暴风雪中。于是他挑了个黄道吉日,向天下各省发布公告:
北壁战败后,余孽退缩回固伦山外,伏王殿下勇追穷寇,奈何天时不利,与所率军队一同葬身于赤马古道。
山高路远,战骨茫茫不可收,朝廷会请真人在大祀坛开设水陆道场招魂,以期数万英灵归乡。
消息一传开,举国大哀,百姓心中悲痛之意犹胜皇后的国丧百倍。
皇后高居殿宇,素未谋面,于百姓而言只是一个象征国母的记号。而渊岳军数万将士,却是千千万万个父母的儿郎、妻子的丈夫、儿女的父亲!
渊岳军的少帅秦深,亦是百姓心目中的英雄秦大帅的仅存血脉。子承父志,又与父一同血洒疆场,为驱逐侵略中原的北蛮,为保卫他们的家园性命而牺牲,永远葬在了异国冰冷的凶山恶水之间,怎不叫人捶胸惋惜,憾恨难平!
家家户户这下才是真正的恸哭声一片,纷纷在城郊自发设置起灵堂。每个城外灵堂的祭拜队伍都绵延数里,白幡如林,哭声震野。
各城的衙役驱不散他们,也不愿冒风险去驱,万一在这种时刻起争执、犯众怒,被群殴而死,就是白死,无人偿命。
所以各府只好睁只眼闭只眼由他们去,层层上报,说“民心如海,自发国丧”。至于这个国丧是国母之丧,还是国军之丧,就隐而不提了。以至于延徽帝与京城朝廷的大半官员蒙在鼓里,而朝堂上的知情者,对此也保持了心照不宣的沉默。
渊岳军及其统帅的民间声望,在此时此刻达到了顶峰。
叶阳辞也在这个时候犯了胃疾。
叶阳归闻讯赶来为他把脉,埋怨道:“叮嘱过多少次,要饮食得宜,三分治七分养——你这是不遵医嘱,喝了多少酒?!”
叶阳辞面色苍白,冷汗涔涔,腹中绞痛、刺痛、裂痛,但都不及心痛之万一。他咬牙说:“我无妨,缓过这一阵便好,载雪不必担心。”
叶阳归知道他为何借酒浇愁,苦口相劝:“截云,你若不顾惜自己的身体,痛的不仅是你,还有心疼在意你的人!就算为了我,为了爹娘,你也要振作起来,好好地活着。”
叶阳辞盯着窗外白梅落尽的枝杈出神,并未辩驳,也未落泪,许久后低声道:“我明白。载雪,你为我开几贴药吧,我自己总写不对方子。”
叶阳归怀疑他只把劝解听在耳中,并未入心。但到底个人情绪,主要在于自己看开放下,旁人也只能尽量开导,无法以身相代。她重重叹了口气,说:“我去写药方,回头拜托萧大人多看着你点儿。不准再饮酒!否则我……我不管你了!你疼死了算!”
她气呼呼地留下药方后走了。
叶阳辞望着她的背影,从蹙眉忍痛间挤出一丝苦笑:“……我还和茸客说,别得罪大夫,这下好了。”
“你还笑得出来!”萧珩在廊下送走叶阳归,进屋来拿药方,见状忍不住责备,“胃疾这么严重,为何从来不对我说?”
叶阳辞觉得他的关心过了界,侧身面向壁里,不说话。
萧珩恨他对自己冷情,又爱他这般冰冷坚定,如雪如霜、如松如梅。
杀意与爱意日以继夜地交织,翻沸在心里,他觉得自己也离疯魔不远了。简直像秦温酒临死前要将他带下地狱的诅咒,在他身上应了验。
萧珩深吸一口气,挨着榻边坐下,伸手想去擦拭叶阳辞的额汗,中途又收回来,说道:“叶阳,接受现实,你会好过很多。我知道你始终不信秦深已死,说实话,我也不太相信。但他若活着,此时早该回来了,何必徒留你忧心空等?”
叶阳辞不吭声。
萧珩又道:“叶阳,你可以不爱我,但你要爱自己。”
叶阳辞微微颤抖了一下,似乎被这句话打动。萧珩趁热打铁地说:“你要等他,可以,我就看着你等。你一日不死心,我也就一日不提情爱之事,只当盟友,如何?”
叶阳辞转过头来,轻轻浅浅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让萧珩将心思沉淀到更深处,继续劝说:“独木难支,没人能真正做个孤臣。如今你已是户部尚书,更需要臂助,才能在朝堂上屹立不倒。延徽帝绝非明主,迟早要日落西山,八皇子死了,尸骨无存。九皇子被送入精研院,恐再难见天日。剩下十、十一皇子,都是体弱多病,就材质而言并无多大分别。唯一不同的是,十一皇子有长公主这个亲家姨奶,又有你妹妹这个看着他长大的侍医在侧,多少与你更亲近些。就算你不偏向秦泽墨,在朝臣们眼中,你早已是他天然的支持者。”
叶阳辞的脸雪白如瓷,此刻亦如白瓷般易碎,蹙着眉尖,审视萧珩的目光却依然锐利。他翕动血色浅淡的嘴唇,轻声说:“涧川若真的不在了,在我眼中,无人配为天下之主。国器无主,我自取之。无论延徽帝还是皇子们,谁也不能阻挡我。楚白,到时你若还是不肯放弃摄政野心……我会杀了你。”
萧珩怔住。
他一直以为,叶阳辞是辅佐枭雄的治世之臣,直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叶阳辞就是枭雄本身。
第145章 渊岳军鬼神之军
“叶阳辞。”萧珩眼里浮动着幽光,如深夜水面的海萤青火,他近乎凄厉地道,“你在我面前说这话,究竟是不把我当外人,还是不把我当人?就不担心我先下手为强?还是真以为我会一退再退,把性命维系在你一念之间?”
叶阳辞说:“我当然不会如此自负。楚白,我把话亮出来,自然是希望能与你达成共识,同路而行。如若达不成,那就各凭本事争个输赢。提前告知你,也算全了之前的交情,此后你我修罗场上见分晓,生死无怨。”
萧珩眼睑颤跳,连瞳孔也似野兽般紧缩了一瞬。
京城人人都当叶阳辞是他相好,萧府上下更是将对方当作主母一般看待。人前同车而乘、同桌而食,人后虽不算亲近,但也有商有量。最后连他自己也恍惚了,仿佛与叶阳辞真就是一对朝夕相处的情侣,不够亲近只是因为对方性子清冷。
直到此刻,彼此对至高权力的角逐,在经过数次试探与碰撞后,终于撕破了貌似温情脉脉的面纱。萧珩才蓦然意识到,一切都是镜花水月的错觉罢了。
他忽然嗤地一笑,又笑了声,轻飘飘地说:“好。”
这笑声中隐隐透着自嘲与恋恨,如华丽锦缎烧成灰烬,显出其下掩埋的利刃。萧珩的神情反倒平静下来,从怀中掏出那块旧帕子,往他脸上探去。
叶阳辞正欲避开,却听萧珩说道:“我尚未出生,命运就不由自己掌控。母亲想堕掉我,是父亲的一串香珠令她临时改变了决定。作为一个不受期待的孽障,我背着世人在遮遮掩掩中被生了下来。
“我没有国、没有乡、没有家。父亲死得早,死前满是遗憾,而母亲的怜惜又来得太迟。我在争强斗胜中长大,在虚与委蛇里成熟,不被人真心惦念,也不惦念任何人。
“后来我终于爱上一个人,但那人并不爱我,他冷冰冰地斩断我所有念想,甚至不屑于利用与欺骗。
“于是我想,我掌控不了生死、爱恨,至少能尽所能地去掌控权力——而我爱的人却要求我放弃这最后的野心,否则就要杀了我。”
萧珩攥住绣着叶上初阳纹样的帕子,笑意寒凉:“叶阳,眼下我们还能继续再走一段路,联手铲除障碍,直到站在不可调和的分歧的路口。到那时,你我白刃出鞘,看最后染上的是谁的血,如何?”
叶阳辞神色复杂地注视他,最终也回了个字:“好。”
于是萧珩用帕子擦拭对方额际,举动随意,不再有之前的忐忑。而叶阳辞也不再避开。
叶阳辞的胃还在疼,萧珩细细地擦干他的湿发。
在谁也不肯退让的死局到来之前,他们似乎找到了某种平衡,把短暂的同行变成暴风雨前的宁静,小心地维护着一朵注定凋零的暮春海棠。
许久后,叶阳辞长出一口气,声音有些沙哑:“缓过来了,没事了。”
萧珩问:“真的缓过来了吗?”
叶阳辞知道他说的并非胃疾。
“我不想你因为故人魂不守舍,就连生死之战也大失水准。”
“放心,我会活到那时,赢了你。”
萧珩哂笑:“那我真是万分期待。”他起身,将这条两年来从未离身的棉帕弃于榻面,拿起药方走出厢房。
“延徽帝绝非明主,迟早要日落西山。八皇子死了,尸骨无存。九皇子被送入精研院,恐再难见天日。”
叶阳辞一边端着新煎的药慢慢喝,一边思忖着萧珩方才的话语。
空的那只手里兜着一包敞开的粽子糖,但他没有配着苦药吃,只是不自觉地偶尔摸一下,光滑的糖面上仿佛还残留着另一个人手指的触感。
秦深留给他的最后一包粽子糖,他始终没舍得吃完,从秋藏到冬,又从冬捂到了春尽花残。
喝完药,他数了数糖,拈起一颗,又放下。
等把这些糖吃完,涧川就回来了,他几乎把这个念头当作了谶语。既想快点吃完,能早日重逢;又怕太快吃完,仍是人影杳然,谶语碎裂成了一场枕上黄粱。
叶阳辞垂目看了一会儿糖,最终还是包好牛皮纸,重新捆扎起来。
他起身用茶水漱口,心想,这事儿目前还不能告诉萧珩。
——秦温酒并非尸骨无存。
虽然延徽帝当场下旨将他废为庶人,曝尸于乱葬岗。但叶阳辞派人盯上了从苜蓿园抬尸而出的奉宸卫,并赶在入夜前来到郊外乱葬岗,找到了秦温酒被潦草丢在荒坟间的尸体。
秦温酒的皇子华服与金冠全被剥走了,长发覆面,口塞米糠,素白中衣被血与尘泥污染,看不出本来颜色。
是叶阳辞亲手为他脱去脏衣,擦干净身体,以针线缝合前胸后背的刀口。
夜枭鬼泣,阴风瘆人,插在坟包上的火把映照出一人一尸的影子。叶阳辞低头专注缝针,轻声道:“你这人又怕疼又爱哭,还爱干净……现在感觉不到疼了,一会儿我给你换上新衣,是你喜欢的酒红色,就别再哭啦。”
秦温酒的面容白里透青,像个瘦骨嶙峋的鬼,被昏黄灯光笼出了人间仅存的一点暖色。
他纹丝不动地闭目倾听着,自出生以来从未有哪刻,如此刻般宁静祥和。
叶阳辞剪断一截线头,继续缝下一针:“你对延徽帝做什么,我都当是他咎由自取。但任皇后无辜,你把她的命做了求生与复仇的工具,又拉秦泓越下水,这样的结局也不算冤了你。”他轻叹口气,“下次别生在帝王家了,去当个斗酒恣欢谑的浪子吧。”
他准备缝最后一针时,指尖在冰冷的尸肉间触碰到个坚硬的东西,手感像金属,于是捏住它,拔了出来。
叶阳辞在草叶上擦干净它,发现竟然是一把银制的钥匙。钥匙形状奇特,端头上还系着断掉的细绳。
他微怔,继而掰开秦温酒的口腔,仔细查看齿列,果然发现了后槽牙上断裂的系线。
如此看来,秦温酒在刺驾之前,就将一枚系着长绳的钥匙生生吞进食管,细的线头绑住后槽牙。被萧珩一刀穿胸后,食管随之割裂,这枚钥匙掉落出来,卡在前胸的骨肉间。
这是什么钥匙?竟然能让秦温酒在殊死一搏时,也要想方设法地藏住它。
他在吞下钥匙时,是否就做好了身死名辱的准备,谁愿意来收拾他残破的遗体,谁才有可能发现这把钥匙?
叶阳辞捏着钥匙思索片刻,将之妥善地放好,继续给秦温酒缝合伤口,换上红袍,梳顺了微卷长发。他把打理好的尸体抱进一口棺材里。
棺材看着寻常,但材质精良,用的是龙门之桐。
棺内陪葬了一坛二十年陈的竹叶青,与一把桐木古琴,皆是他从柔仪殿偷偷带出来的,秦温酒的心爱之物。
叶阳辞带着棺材离开乱葬岗,在青山绿水间寻了个景致幽美处,将桐木棺材入土,堆了个坟头,但没有立碑。最后,他把那株朱果仅存的狼桃脱出花盆,种在了坟墓旁。
“我走了。”他对秦温酒做最后的道别,“往后若还活着,每年来看你一次,给你带坛好酒。”
叶阳辞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在他身后,一只流萤不知从何处飞来,在坟前的狼桃枝叶间萦绕。它过早地苏醒,在天地间孤独地游荡,不久后将以死亡迎接同类的繁盛,但也赏到了夏生秋死的同类们从未见过的春光。
固伦山腰线以下的冬雪化了。
淙淙雪水汇聚成小溪,流淌在寒冰消融、草叶萌芽的辽北大地上。
牧人与渔民们又从南方迁移而来,回到了大辽河西岸的刀牙城。这里在去年冬季发生过一场浩大而残酷的战争,而今硝烟散去,尸体与折戟一同埋入肥沃的黑土,成为下个轮回的奠基。
黄昏时分,落日已沉入远山,只剩一层暗淡余晖,涂抹在天地间。
余晖中忽然破出一支甲胄漆黑的骑兵队伍,由北向南,不停行进在断刃原上。
这队伍奇长而蜿蜒,如黑龙见首不见尾,而它的最前端也高高掣起一面黑龙旗,簇拥着一口同样通体漆黑的、扎着白花缎带的巨大棺椁。
刀牙城的百姓们惊惶地望着薄暮中的军队,它如此凶煞慑人,犹自带着铁血硝烟的余味,又如此安静肃穆地从城外经过。
简直就像……阴兵过境!
直到那面金鳞隐现的黑龙旗从他们面前飘展而过,才终于有人恍然大悟般叫起来:“是渊岳军!朝廷在京城外的大祀坛做道场,给渊岳军招魂,这是把英灵给招回来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