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皆哗然!
越来越多的百姓爬上房顶,或是躲在坍塌的城墙后窥看,一些胆大者已不满足于远远地观望,试图出城。
“怕什么!”他们说,“若是渊岳军的英灵,只会攻击夷狄,保佑大岳百姓。”
“对,就算是阴兵,那也是能分敌我、护家国的鬼神!”
“鬼神?那领军的那位秦少帅,岂不是要当城隍爷……不对,十殿阎罗……也不对,是地藏王菩萨?”
众人议论纷纷之间,已有人成群结队地溜出城门,向这支神秘威严的军队一点点靠近。
队伍最前头的将军一身玄色铠甲,内衬雪白战袍,勒马驻足,转过头来望向他们。
这些人忍不住尖叫起来,连连后退,却在发现自己并无异样之后,又挪动着凑过来。有个胆色十足的年轻人,扬声喊道:“是渊岳军吗?是秦少帅吗?”
为首的玄甲将军盯着他,隔着兜鍪看不清面目,但那目光凛然如剑、湛然若神。
像山峦的虚影笼罩在头顶,年轻人忍不住连连后退,就在他想要转身逃离时,听见对方沉声回答:“是。”
人群沉寂了片刻,陡然爆发出一阵混杂着激动、恐惧、欣喜、热切与近乎歇斯底里的呼喝:“渊岳军——”
“鬼神之军——”
“英灵归来,军魂犹在!军魂犹在啊!”
“快!去取香烛、纸钱、白幡和扎好的纸人纸马,把城里的人都喊出来,犒军了!”
在一片失控的呐喊与悲泣声中,领军的秦深无奈地解释:“不是阴兵,还没死呢。”然而被声浪压得传不出音,只能眼看着自己被林立的白幡与缭绕的香烟围住。
百姓们成片成片地跪拜。秦深只得翻身下马,朝为首的老者走去。众人情不自禁地后退,又不愿起身逃离,一概用拜神的姿势仰望他。
秦深摘下兜鍪,露出火光下一张活人的脸,说:“乡亲父老们,渊岳军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人群再度震惊失语,片刻静寂后,爆发出的声浪响彻云霄:“——渊岳军回来了,活着回来了!”
声浪一波一波向四面八方传开,许久终于平息后,秦深说:“还有我父亲秦大帅的遗骨,也回来了。我军将护送棺椁,前往京城,送大帅回家。”
先前那个胆大的年轻人,骤然间大哭起来。他嚎啕道:“大帅回家了!我要送灵入京,你们收下我吧……”
不少百姓同样泪流满面,望着扎白花的漆黑棺椁,大声恳求:“愿加入渊岳军,送大帅英灵回京!”
“我们也愿意!请收下我们!”
秦深再次被重重人群包围。
“我等自愿入伍,不需要发军饷,只要给口粮吃!”
“生计年年都有,送大帅回京这一辈子只有一次,我也要去!”
看着一张张写满激昂与决心的脸庞,他深受感动,向四周抱拳行礼:“多谢诸位父老,如蒙不弃,那便一同送灵入京。”
“好!好啊!”
有人放声高呼起来:“黑龙旗下——”
无数人遥相应和:“——渊岳军会。”
夜风卷动黑龙旗,金鳞在周围火光下熠熠生辉,折射出韬养已久、破空而出的锐利锋芒。
第146章 你给朕狠狠骂他
“重返人间”的渊岳军沿着辽北、北直隶、山东一路南下,每过一座府城、州城,都会引发哗然与震撼。
不断有人加入扶棺送灵的队伍。
秦深率麾下荡平八部里,将靺羯人彻底赶出宝露高原的赫赫功绩,也在民间迅速传播开来。
渊岳军所到之处,百姓近乎狂热地议论着,说秦少帅在原北壁王庭之地,立下了记载岳军战功的巨大石碑,还在被靺羯人视为神圣之地的锡赫特山上,举行了祭奠战死将士的典礼。
“封狼居胥、勒石燕然,中原多少年没有出过这般威震四海的战绩了?清平盛世指日可待!”饱经战乱的老人们感慨万分,“这何止是子承父志,是青出于蓝啊。”
眼见行程未半,队伍已从四万多扩充到六万人马,就连一时来不及供应的粮草,都有沿途百姓箪食壶浆地来捐赠。
而各省各府对此事的呈报,也如雪片般飞往京城,终于送到了延徽帝的御案上。
其时,延徽帝正在命宫廷画师绘制《群猫戏庭图》。
刺驾案后,延徽帝一直在养伤,胳膊上剜肉的伤口虽已大致愈合,但弩箭上的余毒仍是伤了身体元气,情绪一波动就容易心悸、心颤,不得不罢朝,慢慢调养。朝堂政务就多交给六部大员们打理,他时不时召尚书们进宫问事。
又因容九淋被正法,吏部尚书与阁相之位一直空悬。吏部众官也因受主官牵连,清空了不少,新换的官员尚未上手,处理事务总显得有些局促。
所幸饮溪先生的高徒韩鹿鸣入京觐见后,深受延徽帝青睐,直接被封为吏部右侍郎,否则吏部真是人才凋零了。
延徽帝也不急着再选个天官兼丞相,就这么空置着,让朝臣们看着眼馋也好,如此办事才会更卖力。
叶阳辞入宫奏事时,往庭下一站,与他混熟了的雪狮子就带头往他身上扑,其余好些小猫纷纷效仿,去轻咬他鞋履的翘头,或扑捉他衣摆海浪纹里绣的金鱼。
“别闹,有正事呢,一边玩儿去。”叶阳辞边驱赶猫,边偷偷从袖袋里摸出小鱼干,雨露均沾地喂过去。
他已经能与群猫嬉戏而面不改色了,掩在衣内的疹子也轻微到了不痛不痒、类似红晕的程度。倘若没有载雪所开的脱敏之药,没有这一年哪怕引发胃疾也不间断的服药,他在酷爱猫的延徽帝面前早就露了馅。
如今在延徽帝眼中,叶阳辞是连御猫都乐于亲近之人——皇帝相信,他所养的猫儿们都是有灵性的,会护主,会分辨忠奸。
而且,自从叶阳辞当上户部尚书后,朝堂各部捉襟见肘的财政情况得到了极大改善。办事也极其利落漂亮,尤其是关于精研院之事,叶阳辞办得隐秘、周全,从不多嘴问一句内情。
延徽帝不自觉越发倚重他,常召他问策,也常采纳他的主意。
就连朝臣们,背地里都称他为“假相”。
不是真假的假,而是假王的假。暂署的、非正式受命的王,却与真王有着同样的权利与地位。只是失势则难保,且爵位无法继承。与眼下的叶阳辞的确颇为吻合。
延徽帝吩咐停笔观望的画师:“继续画,把人也画进朕的群猫图里去。”他异想天开地补了一句,“给加个尾巴,这是猫妖。”
叶阳辞边在心里骂你全家都是妖,两代三支就没几个正常人,边上前禀道:“陛下,北直隶的各府上呈了同一件急要,臣都汇总在这份奏章里,请陛下御览。”
——这些呈报自从第一封落在叶阳辞手里,就仿佛卷地忽来的风,将他满身霜雪都吹散了。数月以来沉甸甸的、挥之不去的阴影,也随之涤荡一清。他就知道,渊岳军还在世,秦深还活着!
当夜萧府内有人喜、有人怨。主屋与厢房内,斯人同样彻夜辗转难眠,但心底滋味却截然不同。
翌日,新任吏部右侍郎的府邸上,有人想拉着登门的主公痛饮美酒庆祝,被会武功的女大夫用拂尘敲了脑袋。
叶阳辞与韩鹿鸣联手压住了第一封地方呈报。
随后是第二封、第三封……根据各地不同府城奏报的时间差,他们从中很容易就推测出渊岳军的行进路线与目的地,以及抵达目的地的大致时间。
叶阳辞深吸气,平复激荡的心湖,对韩鹿鸣道:“这一场是气运之战。”
他与韩鹿鸣说话,从来不需要过多解释,彼此都心领神会。韩鹿鸣点头:“扶棺送灵这一招,真是神来之笔。秦少帅这是要将天下人心汇成一股最大的‘势’,助他成就大业。
“此乃帝王之能,非寻常人所能及。即使旁人能想到这招数,也缺少了秦大帅的威望遗泽,与渊岳军挽大厦于将倾的辉煌战功。”
叶阳辞丝毫不加掩饰地说:“茸客,他便是我为大岳选定的下一任国君。”
韩鹿鸣赞许地再次点头:“传说中麒麟入人间择圣主,非明王不出,出则为天下带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但许多人并未意识到,麒麟不仅是瑞兽、仁兽,更是‘设武备而不为害’的神武之兽。以其堪敌真龙之战力,而行匡正辅佐之道,‘非不能也,实不为耳’。”
“扯什么神话志怪,跑题了吧。”叶阳辞笑睇他,“回归正题。延徽帝收到这些呈报后,定然不会任由渊岳军在如此浩大的声势中回朝,他也得造势,以压制秦深的士气,打乱他的步调。来,猜一猜他会如何反应?”
这一夜,韩府书房灯火通明。烛光将两个促膝而谈的身影映照在窗纸上,偶尔举扇掩口,偶尔以茶相敬。
深思熟虑后,叶阳辞将这些呈报整理成奏章,亲自送到御前。
延徽帝看完当即变了脸色,先是惊疑,继而勃然大怒。他将奏章摔在地面,厉声道:“数万人马,连是死是活都传不回一个准信,兵部的驿兵与斥候是干什么吃的?还有师万旋,人就在辽北,也一并瞎了眼吗?如今队伍都快行到山东德州了,朕才知道此事,好个从天而降的王师!”
叶阳辞完全明白他忌惮所在,温声道:“前情再怎么跌宕,王师都是陛下的军队,也必须是陛下的军队。”
这个“必须”戳中了延徽帝的心弦,他下令:“你为朕拟旨,叫渊岳军停止南下,原地待命。朕从兵部调拨几名将领过去,每将领其中五千至一万人马,分派到各省府卫所,以充地方兵备之不足。”
原来是要将整支军队切割成数块,易以将领,改换建制。如此分化至各地,久而久之,黑龙军魂就散了。而功勋最高的秦深,估计更不会有好下场。
果然,延徽帝想了想,继续道:“伏王秦深克竟全功,自当隆重褒奖。边塞苦寒、征战日久,想来已疲惫不堪,故而朕召其回京,卸渊岳军主帅之职,赐以金玉珍宝、别院良田,永享一等亲王爵禄。”
叶阳辞暗中冷笑。他故意面露担忧:“可是陛下之前三道金牌,催促伏王率渊岳军班师回朝,还将此令在各州府告示百姓。眼下他奉命班师,若不准渊岳军回京,是不是有朝令夕改之嫌,有碍陛下的圣明……”
延徽帝斜眼看他:“叶阳尚书,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那是回朝复命之师吗?那是挟功震主之师!”
叶阳辞一脸恍然之色:“陛下睿略啊。臣这便去拟旨,回头呈给陛下审阅。”
这道旨拟好后,延徽帝很满意文辞,觉得既彰显了天子的威严大度,又敲打了伏王的别有用心,还让各州府明白并非朝廷朝令夕改,而是形势不同以往——
秦深要送父亲遗骨入京,可以啊,独自扶棺,最多允许他带几十人的亲卫同行。这浩浩荡荡的几万人马算怎么回事,来逼宫的吗?
延徽帝当即下令,将圣旨发往各州府,同时警告各地主官,不准治下百姓给渊岳军提供粮草,违者以“乱政罪”论处。
同时他紧急从奉宸卫、羽林卫、金吾卫中调拨心腹将领,派往山东德州,接替秦深的统帅之职,将渊岳军大卸八块,散向四方。
可延徽帝没料到的是,这些手持诏书与虎符的将领们,一到渊岳军中,就如同泥牛入海,从此不见了踪影,连个消息也没能递回来。
这几乎是明目张胆地抗旨了。秦深牢牢霸占着军权,还真想兵临金陵不成?!延徽帝盛怒之下心疾发作,险些心颤到别过气去,太医院全力施救,好歹是有惊无险地救了回来,千万嘱咐圣上平心静气,不要发怒。
心疾来得快也去得快,只要不发作,延徽帝就仍是个老当益壮的雄主,当即召集百官上朝,商议此事。
官员们照例在朝堂上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个不停,意见大致分为两派:
一是激进派,痛斥伏王有不臣之心,请陛下当机立断,下旨褫夺他的兵权,押送回京问罪。这些人占了多数。
二是持中派,委婉陈情,居中斡旋,意为伏王乃忠良之后,性情敦厚,又是陛下亲侄儿,不至于起不轨之心。如此中途解职过于羞辱,寒了广大将士的心。不如就让他持金牌班师,将军队驻扎在应天府北面,再召他单独入京觐见。这部分主要是言官,人不多,但有些天然的话语权。
延徽帝十分不喜这些言官,天天谏君谏君,这会儿该狠狠捶打心怀鬼胎的领军人物了,又想搞绥靖那一套,叫他窝火但不好直接发作。
叶阳辞仿佛深谙帝心,在此刻挺身而出,奏禀道:“陛下所忧不在当下,而在将来。自古拥兵自重的将领,若无朝廷的强力钳制,往往会野心膨胀,成为割据地方、对抗中央的军阀,若再进一步,便恐生谋叛之心。放任伏王纵兵直入京师,实非万民福祉。”
延徽帝颔首,满意地看了他一眼。
叶阳辞又接着道:“可依臣看来,原地驻扎有更大的隐患——计算行程,渊岳军此时正在山东境内。山东可是鲁王一脉的大本营,有矿、有粮,还有数十年的人脉积蓄。陛下您看……”
延徽帝顿时反应过来:的确不宜!除非他公开宣布渊岳军叛国、主帅秦深谋逆,派朝廷大军去围剿。否则这么不明不白地将渊岳军搁置在山东,岂不是老鼠掉进了米缸里?
在他新派去的将领掌握兵权之前,绝不能让渊岳军就地驻扎!
延徽帝当即改口:“叶阳尚书所言在理,朕从谏如流,便让渊岳军继续南下,至滁州境内停驻,再召秦深入京面圣。”
滁州就在南直隶,紧挨着应天府,不远不近。且环滁皆山,万一军队真要哗变,圈绞起来也方便。
朝臣们无论是激进派,还是持中派,也都觉得合适,于是纷纷附议。
延徽帝想了想,觉得还不够硬气,又道:“无论是因战局多变,还是有内幕隐情,伏王秦深前后几次违逆朕的旨意,都是不争的事实。朕若因他军功显赫,就放任他藐视天子,将来朝廷的政令还如何推行天下?
“秦深如此骄妄,朕下旨申饬都算轻了,需得下一纸檄文,斥其狂悖之举,命其入京时先请罪、再论功。这篇檄文当传令天下,是叫《檄告伏王》,还是《谕新渊岳军檄》,你们看着办——谁来执笔?”
韩鹿鸣低头转脸,瞥了叶阳辞一眼。
叶阳辞朝他微微点头。韩鹿鸣便出列,正要毛遂自荐,延徽帝见他主动,想到他鸿儒高足的出身,定是笔灿莲花,本来有所意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