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突然醒了,叫人帮忙,沐浴、更衣、熏香,一道道下来,流浪汉眨眼变成贵公子,又是仆人熟悉的光风霁月的三少了。
“告诉老爷了吗?”今夜无眠,仆人凑在一起低语。
“老爷说马上回来,要打断不孝子的腿!”
隋木莘也是个人物,少爷出身,少爷脾气,前几年突然变性,跑南边念书去了,什么外国哲学,屁用没有,说话神叨叨的。两年除夕都没回,只寄了信。
隋木莘勤工俭学,用的是自己的钱,隋靖正没工夫逮他,就让隋和光留意,能劝就劝,劝不了就打。每次问起,大少爷只说“快了”。
想起大少爷,众人又是沉默。
该当家的人出了事,不该当家的又在此时出现。
“嗨呀,”有人很感叹,很神秘地说,“少爷们要出头了。”
*
隋和光随管家的目光看去。
他也很诧异。“是我压在枕头下的佛牌,怎么会掉地上?”
隋翊不见踪影,凭空消失了,地上只剩一块佛牌,隋和光俯身捡起。
赌对了。
蜷紧的手心慢慢摊开。
房间藏不住人,隋翊袭来的时候又悄无声息,当时他就意识到:这房间里有地道。
管家状若恭敬耷拉头:“府上报信,三少爷听说大少爷……今夜赶回来了,日夜兼程,受了许多伤。”
隋和光一直平静的表情有了裂隙。
从宁城到南地,消息传过去至少两天,他受伤才多久?一周不到。这样算,隋木莘听到消息该是马上动身,路上不眠不休,才在今晚赶了回来。
“实在是老爷吩咐,奴才太心急,您是贵人,千万别同老奴一般见识……”
管家说了许多讨好话,才去敲下个人的门。隋和光应付他,心里已经飘到另一个人身上。
他同隋木莘最后一次见,是在两年前,很不愉快。
木莘要去南方读书,隋和光愿意资助,至于老爷子的想法他不考虑;但木莘不学政经法,要去学所谓“西哲中哲”,他是很有意见的。
“什么主义问题——这些能帮你、帮我挣钱吗?”隋和光对胞弟说话向来刻薄。“挣不了,就给我滚回家。”
隋木莘被隋和光几次打断论述,最后无奈喊“哥”,隋和光将书袋扔到他脚边。
两年过去,生死相隔。
兴许人生总有遗憾,比如弟弟走前隋和光没来得及揍他一顿。
忽而又是一阵酒香飘来。
隋和光防不胜防,烦不胜烦,也懒得再挣动,唇被一咬,谁料有辛辣的液体灌入,酒把隋和光舌根都洗麻了。
隋翊抿了抿唇,说:“甜的。”
隋和光酒量一般,玉霜的身体更是不沾酒,突然被白的一灌,短短几秒,从脖颈红到脸颊。
隋和光终于平复下来。“管家是你的人?”
昨天上午初见隋翊,就有人给他放哨报信;半夜隋翊又闯进房,对管家毫不顾忌……隋和光顺口一猜。
隋翊砸吧下酒,没有回应,也无破绽,而后当啷,将壶一掷。另一只手,亲昵又冷酷地按住隋和光喉结。
“你猜到我的大秘密了,”隋翊仿佛很是苦恼,“你说,我要不要杀了你?”
“玉霜,你知道聪明的人为什么会死吗?”
隋和光感觉到喉口窒息。隋翊喜怒无常,边笑着,边掐得越紧了。
“因为他们太聪明了,就不很讨人喜欢。”隋翊忽而又松手,见隋和光呛咳,反而笑得欢快:“你还是可怜的时候最可爱。”
随后他若无其事,又揽住隋和光,下巴枕在人肩上,慢吞吞讲起来:“府上仆人过五十,都会得老爷赐姓,百顺过了知天命之年,有名无姓。”
他低笑,“七年前,他犯了一件错事——没盯住府上女人偷腥,让老爷蒙羞。”
隋和光喉结一动。
他比谁都清楚旧事。那个女人姓白,名字不重要,进了隋府就只有一个代称——“二姨娘”,隋翊的生母。
“百顺被我爹迁怒,差点跟那女人一起投湖死了。”他说到死字,仍是笑语盈盈,话锋一转——“你看,在这府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算盘、有自己的死路。”
隋翊问:“那你呢?”
“你退拒我,又跟我大哥走近,是想要什么?有什么,是我给不了而他能给的?”
隋和光慢条斯理道:“四少爷,你总提大少,我会以为你很爱他。”
虽然他没正面回应,但隋翊觉得很有趣,也就不在意了,他拉长调子:“对,因爱生恨——”
“可惜了。”隋和光说。
“可惜什么?”
隋和光一笑:“你恨他,他却还活着。”
隋翊却没接话,笑好像凝在脸上,流不出真心,再开口时,他悠悠说:“我倒是想过他死,但不能是现在。”
倒是出乎隋和光预料:“为什么?”
隋翊吊儿郎当一摊手掌:“少爷我又不是乞丐,谁会要对手施舍的胜利?”
“说不定是老天送你的礼物。”
隋翊眨巴下眼,心里想什么一点不外露,面上笑眯眯的,说:“我要是赢了他,你也心服口服跟我,好不好?”
他这人有千般面孔,现在坐正了,换一副少年讨认同的样,又变得可爱些,仿佛一切都是情太浓意太真惹的祸。
隋和光好像被那少年气感染,同他逗乐:“你赢不了。”
隋翊哼了声,从隋和光手上扯被子,盖住自己,隋和光去推他,纹丝不动。
下半夜,隋翊没再动手动脚,打了个哈欠,长腿一抻,赖隋和光床上不走了。
他这人放浪不驯,可睡姿相当老实,蜷在一角。“三天没合眼了,”似乎是酒劲上来,说话都含含糊糊的,“外边有我的人盯着,我一个时辰后走……”
隋和光没有赶他。
一寸一寸望过去,像是要剖开这张桀骜的脸,挖出所有熟悉的痕迹。隋和光朝向身旁人后颈,慢慢伸手。
替他掖了掖被子。
黑暗中,两人同时闭上眼。谁都没睡着。
*
隋和光给和尚递信,里边只有一个任务。
——在寺庙下安火药、布引线,挑在隋靖正下次礼佛时,把黄金在佛寺底下的消息传给驻军,等他们派人探查,引爆炸弹。
黄金遇热只融化,消失的只会是人,不是黄金。
万佛寺是隋靖正修的,黄金是他要转运的,军方先前跟他合作、劫了隋和光,却只得来假的金条,几笔账一起算,他们一定会记恨。
之后能不能活,又能不能活着保下生意,就看隋翊的命了。
床上一角,隋翊侧躺着,只占了狭小的空间。听说这种睡姿的人内心不安定,和身世家庭有很大关系。
“有人来了。”隋和光轻声说。
隋翊极小幅度动了下。
隋和光说:“快走。”
隋翊眼皮都没动,将他囫囵搂紧了,又闭上眼。“我让人盯着呢,不会有人来的……别怕、别怕啊。”
声音到后头听不清,反而显得朦胧温情。
隋和光挣不开,也就随他去了,听着隋翊平稳有力的心跳,一时间居然有些感慨。
多少年没这样心平气和相处过。
很久前,他们兄弟也是有过好时光的。
隋和光也轻声说:不怕。”
你死了,总还有大哥替你烧纸。
第6章
“今早李婶和我换班,我恰好见三少爷洗漱,单论相貌,咱府里的少爷个个赛神仙,只是挑剔了些……”
“三少爷做了什么?”
“可好玩了,他进房前还掏出个小瓶子,转几下,往身上喷东西,猜那是什么?”
“快说。”
“是酒!”下人挠挠头,“不过他用的洋人说法,说这是酒……”
“酒精,”隋和光说,“消毒用的。”
“对对,酒精消毒……玉先生?”
三少爷回府算大事,下人聊闲时自然会提到。
他们见玉霜过来,刹那间流露的却是戒备。下人和主子天然有隔阂,尤其玉霜是个不上不下的男情人。
更关键的,万福寺回来后,老爷对玉霜的态度有了变化,管家态度含糊,每日定菜单,厨房采买的也不来询问玉霜。
有人说,玉霜是没“伺候”好老爷。
看清下人态度有变,隋和光倒不在意,他十多岁时军中待过,后头退下来,在外行商,非必要不借隋家的名号,“小白脸”“兔儿爷”过耳云烟,睡过破庙躺过草垫,馍馍就着稀粥,和着一手血糊咽,第二日现身人前,还是人模狗样。
人生在世,装就是。
玉霜的脸吃亏吃在冷清,不容易让人亲近,但隋和光来了,语气拿捏准,下人跟他聊几句家常,不自觉就打开了话匣子。
“玉先生还从没见过三少呢,阿顺,你话密,来讲讲。”
隋和光从旁人处偷来隋木莘的动向。